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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4-7-4 16:02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咱也不能光说空话,不办实事是不?
还是新手,没什么好资料,就把前辈的好贴转贴一下了,把资料直接贴上来,方便大家看,先贴这个文学史好了[em:35]

第一卷     聂石樵、李炳海主编

  总绪论
  第一节 文学本位、史学思维与文化学视角
  第二节 中国文学的演进
  第三节 中国文学史的分期

第一编 先秦文学
  绪  论
  第一章 上古神话
  第二章 《诗经》
  第三章 《左传》等先秦叙事散文
  第四章 《孟子》、《庄子》等先秦说理散文
  第五章 屈原与楚辞

第二编 秦汉文学
  绪  论
  第一章 秦及西汉散文
  第二章 司马相如与西汉辞赋
  第三章 司马迁与《史记》
  第四章 两汉乐府诗
  第五章 东汉辞赋
  第六章 《汉书》及东汉散文
  第七章 东汉文人诗






  第二卷    袁行霈、罗宗强主编

第三编 魏晋南北朝文学
  绪论
  第一章 从建安风骨到正始之音
  第二章 两晋诗坛
  第三章 陶渊明
  第四章 南北朝民歌
  第五章 谢灵运、鲍照与诗风的转变
  第六章 永明体与齐梁诗坛
  第七章 庾信与南朝文风的北渐
  第八章 魏晋南北朝的辞赋、骈文与散文
  第九章 魏晋南北朝小说

第四编 隋唐五代文学
  绪论
  第一章 南北文学的合流与初唐诗坛
  第二章 盛唐的诗人群体
  第三章 李白
  第四章 杜甫
  第五章 大历诗风
  第六章 韩孟诗派与刘禹锡、柳宗元等诗人
  第七章 白居易与元白诗派
  第八章 散文的文体与文风改革
  第九章 唐传奇与俗讲变文
  第十章 晚唐诗歌
  第十一章 李商隐
  第十二章 词的初创及晚唐五代词





  第三卷    莫砺锋、黄天骥主编

第五编 宋代文学
  绪论
  第一章 宋初文学
  第二章 柳永与北宋前期词风的演变
  第三章 欧阳修及其影响下的诗文创作
  第四章 苏轼
  第五章 江西诗派与两宋之际的诗歌
  第六章 周邦彦和北宋中后期词坛
  第七章 南渡前后词风的演变
  第八章 陆游等中兴四大诗人
  第九章 辛弃疾和辛派词人
  第十章 姜夔、吴文英及宋末词坛
  第十一章 南宋的散文和四六
  第十二章 南宋后期和辽金的诗歌

第六编 元代文学
  绪论
  第一章 话本小说与说唱文学
  第二章 关汉卿
  第三章 王实甫的《西厢记》
  第四章 白朴和马致远
  第五章 北方戏剧圈的杂剧创作
  第六章 南方戏剧圈的杂剧创作
  第七章 南戏的兴起与《琵琶记》
  第八章 元代散曲
  第九章 元代诗文





  第四卷    黄 霖、袁世硕、孙 静主编

第七编 明代文学
  绪论
  第一章 《三国演义》与历史演义的繁荣
  第二章 《水浒传》与英雄传奇的演化
  第三章 明代前期诗文
  第四章 明代中期的文学复古
  第五章 明代杂剧的流变
  第六章 明代传奇的发展与繁荣
  第七章 汤显祖
  第八章 《西游记》与其他神怪小说
  第九章 《金瓶梅》与世情小说的勃兴
  第十章 “三言”、“二拍”与明代的短篇小说
  第十一章 晚明诗文
  第十二章 明代的散曲与民歌

第八编 清代文学
  绪论
  第一章 清初诗文的繁荣与词学的复兴
  第二章 清初戏曲与《长生殿》、《桃花扇》
  第三章 清初白话小说
  第四章 《聊斋志异》
  第五章 《儒林外史》
  第六章 《红楼梦》
  第七章 清中叶诗文词多元发展的局面
  第八章 清中叶的小说戏曲与讲唱文学

第九编 近代文学
  绪论
  第一章 龚自珍与近代前期诗文词
  第二章 近代前期的小说与戏曲
  第三章 黄遵宪、梁启超与近代后期诗文词
  第四章 近代后期的小说与戏曲

后记




   





总绪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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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 文学本位、史学思维与文化学视角


    文学史与文学史学 文学本位 史学思维 文化学视角 文学史著作的当 性 文学史史料学

    中国古代的史学家和文学家早已注意到文学的发展与变迁,并作了许多论述。 这些论述散见于史书、目录学著作、诗文评、文学总集或选集的作家小传中;在 一些序跋、题记及其他文章中也有所涉及。

    就现在所能看到的资料而言,史家的记述是比较早的。司马迁的《史记·屈 原贾生列传》不但为屈原、贾谊这两位文学家立传,而且笔墨涉及宋玉、唐勒、 景差等屈原之后贾谊之前的辞赋家,已经算是有了文学发展过程的初步描述。此 后,(东汉)班固在《汉书·司马迁传赞》中对司马迁《史记》以前史官之文的 发展过程有简单的追述;齐梁时的沈约在《宋书·谢灵运传论》中,回顾了南朝 宋以前诗歌的发展历程,可以看成是关于诗歌史的比较详细的论述。(南朝宋) 范晔撰《后汉书》,始创《文苑传》,将22位文学上有成就的人的传记合在一 起,按时代先后排列,提供了文学发展的线索。此后,一些正史中的《文苑传》 或《文艺传》,大都沿袭《后汉书》的体例。在目录学著作方面,斑固在刘歆 《七略》的基础上撰成《汉书·艺文志》,其中的《诗赋略论》对诗和赋的发展 有初步的描述。此后,一些目录学著作,如《隋书·经籍志》、《旧唐书·经籍 志》、《新唐书·艺文志》大都继承《汉书·艺文志》的传统,在著录书目的同 时考辨源流。(清)幻昀《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可算是这类书中的集大成者。在 诗文评方面,(梁)刘勰《文心雕龙》中《明诗》以下20篇论及许多文体的形 成过程,《时序》等篇也有关于文学发展的精彩论述。(梁)钟嵘的《诗品序》, 对文学的发展作了相当详细的论述。此后,在一些诗话、词话,以及诗纪事、词 纪事之类的书中,也有关于诗词发展的论述。

    此外,(东汉)郑玄《诗谱序》追述诗歌的起源,历数周文王、周武王、周 成王以至懿王、夷王、厉王、幽王时政治的变迁与诗歌的关系,从政治的角度对 诗歌的发展作了较细致的描述。(西晋)挚虞的《文章流别论》从文体流变这个 新的角度,论述了文学的发展。(唐)白居易的《与元九书》对《诗》、《骚》 以来诗歌发展的历程作了总结。(宋)李清照的《词论》追述了词的发展概况。 (元)辛文房的《唐才子传》为398位唐代诗人作传,间有评论,从中可以看 出唐诗发展的因革流变。(明)张溥所辑《汉魏六朝百三名家集》的题辞,已经 勾勒出汉魏六朝文学发展的脉络。(清)钱谦益的的《列朝诗集小传》,对明代 诗人一千六百余家作了评述。清代所修《全唐诗》,为唐代诗人逐一作了简介, 从中可以看到唐代诗歌的发展线索。

    毫无疑问,上述种种著述都是我们今天撰写文学史应当借鉴的。然而,这些 还不能算是对文学发展过程的系统完整的论述,因而还不是专门的文学史著作, 更不能说已经建立了独立的文学史学科。中国学者所写的文学史著作,是20世 纪初受了外国的影响才出现的,一般认为林传甲在京师大学堂编写的讲义《中国 文学史》为滥觞之作。谢无量的《中国大文学史》、胡适的《白话文学史》上卷、 郑振铎的《插图本中国文学史》、刘大杰的《中国文学发展史》、中国科学院文 学研究所的《中国文学史》、游国恩等主编的《中国文学史》,分别代表了20 年代、30年代、四五十年代、60年代文学史著作所能达到的成就。王国维的 《宋元戏曲史》、鲁迅的《中国小说史略》,在分体文学史中是最早的、最有影 响的著作。

    由此我们可以说,进入20世纪以后,特别是二三十年代以后,文学史才成 为一门独立的学科。然而,各家对这门学科的理解并不相同,因此文学史的写法 也有很大差异。只要是严肃的学术研究,因不同的理解与不同的写法而形成各自 的特色,都可以从不同的方面丰富和完善文学史这门学科。即使现在或将来,也 不可能只有一种理解、一种模式、一种写法,而只能是百家争鸣、百花齐放。

    那么,我们对文学史是怎样理解的呢?我们认为:文学史是人类文化成果之 一的文学的历史。

    这是一个最朴实无华的、直截了当的回答,意思是强调:文学史是文学的历 史,文学史著作要在广阔的文化背景上描述文学本身演进的历程。它包括以下几 方面的意思:

    把文学当成文学来研究,文学史著作应立足于文学本位,重视文学之所以成 为文学并具有艺术感染力的特点及其审美价值。当然,文学的价值在很大程度上 取决于它反映现实的功能,这是没有问题的,但这方面的功能是怎样实现的呢? 是借助语言这个工具以唤起接受者的美感而实现的。一些文学作品反映现实的广 度与深度未必超过史书的记载,如果以有“诗史”之称的杜诗和两《唐书》、《 资治通鉴》相比,以白居易的《卖炭翁》与《顺宗实录》里类似的记载相比,对 此就不难理解了。但后者不可能代替前者,因为前者是文学,具有审美的价值, 更能感染读者。当然也可以以诗证史,将古代文学作品当成研究古代社会的资料, 从而得出很有价值的成果,但这并不是文学史研究,文学史著作必须注意文学自 身的特性。

    紧紧围绕文学创作来阐述文学的发展历程。文学史研究有几个层面,最外围 是文学创作的社会政治、经济背景。背景研究很重要,这是深入阐释文学创作的 一把必不可少的钥匙。但社会政治、经济背景的研究显然不能成为文学史著作的 核心内容,不能将文学史写成社会发展史的图解。第二个层面是文学创作 的主 体即作家,包括作家的生平、思想、心态等。应当充分重视作家研究,但作家研 究也不是文学史著作的核心内容,不能将文学史写成作家评传的集成。正史里的 《文苑传》、《文艺传》不是现代意义上的文学史。第三个层面是文学作品,这 才是文学史的核心内容。因为文学创作最终体现为文学作品,没有作品就没有文 学,更没有文学史。换句话说,文学史著作的核心内容就是阐释文学作品的演变 历程,而前两个层面都是围绕着这个核心的。

    与文学创作密切相关的是文学理论、文学批评和文学鉴赏。文学理论是指导 文学创作的,文学批评和文学鉴赏是文学创作完成以后在读者中的反应。文学的 发展史是文学创作和文学理论、文学批评、文学鉴赏共同推进的历史。这并不是 说要在文学史著作里加进许多文学理论、文学批评和文学鉴赏的内容,在文学理 论史和批评史已经成为一门独立学科的今天,撰写文学史更没有必要这样做了。 我们只是强调撰写文学史应当关注文学思潮的发展演变,并用文学思潮来解释文 学创作,并注意文学的接受,引导读者正确地鉴赏文学作品。

    与文学创作密切相关的还有文学传媒。古代的文学媒体远没有今天多,只有 口头传说、书写传抄、印刷出版、说唱演出等几种,但已足以引起我们的注意。 文学作品靠了媒体才能在读者中起作用,不同的媒体对文学创作有不同的要求, 创作不得不适应甚至迁就这些要求,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说文学创作的状况是取决 于传媒的。从口头流传到书写传抄,再到印刷出版,由传媒的变化引起的创作的 变化很值得注意。先秦两汉文学作品之简练跟书写的繁难不能说没有关系。唐宋 词的演唱方式对创作的影响显而易见。印刷术发明以后大量文献得以广泛而长久 地流传,这对宋代作家的学者化,进而对宋诗以才学为诗这个特点的形成有重要 的影响。宋元说话艺术对小说创作的影响,宋元戏曲的演出方式对剧本创作的影 响,更不容忽视。传媒对创作的影响以及传媒给创作所带来的变化,应当包括在 文学史的内容之中。

    总之,文学创作是文学史的主体,文学理论、文学批评、文学鉴赏是文学史 的一翼,文学传媒是文学史的另一翼。所谓文学本位就是强调文学创作这个主体 及其两翼。

    从某种意义上说,文学史属于史学的范畴,撰写文学史应当具有史学的思维 方式。文学史著作既然是“史”,就要突破过去那种按照时代顺序将一个个作家 作品论简单地排列在一起的模式,应当注意“史”的脉络,清晰地描述出承传流 变的过程。文学史著作既然是“史”,就要靠描述,要将过去惯用的评价式的语 言,换成描述式的语言。评价式的语言重在定性,描述式的语言重在说明情况、 现象、倾向、风格、流派、特点,并予以解释,说明创作的得失及其原因,说明 文学发展变化的前因后果。描述和评价不仅是两种不同的语言习惯,而且是两种 不同的思维方式。描述并不排斥评价,在描述中自然包含着评价。文学史著作既 然是“史”,就要寻绎“史”的规律,而不满足于事实的罗列。但规律存在于文 学事实的联系之中,是自然而然的结论,而不是从外面帖上去的标签。

    我们不但不排斥而且十分注意文学史与其他相关学科的交叉研究,从广阔的 文化学的角度考察文学。文学的演进本来就和整个文化的演进息息相关,古代的 文学家往往兼而为史学家、哲学家、书家、画家,他们的作品里往往渗透着深刻 的文化内涵。因此,借助哲学、考古学、社会学、宗教学、艺术学、心理学等邻 近学科的成果,参考它们的方法,会给文学史研究带来新的面貌,在学科的交叉 点上,取得突破性的进展。例如,先秦诗歌与原始巫术、歌舞密不可分;两汉文 学与儒术独尊的地位有很大关系;研究魏晋南北朝文学不能不关注玄学、佛学; 研究唐诗不能不关注唐朝的音乐和绘画;研究宋诗不能不关注理学和禅学;保存 在山西的反映金元戏曲演出实况的戏台、戏俑、雕砖、壁画是研究金元文学的重 要资料;明代中叶社会经济的变化所带来的新的社会环境和文化气氛,是研究那 时文学的发展决不可忽视的。凡此等等,都说明广阔的文化学视角对于文学史的 研究是多么重要!有了文化学的视角,文学史的研究才有可能深入。

    文学史的存在是客观的,描述文学史应当力求接近文学史的实际。但文学史 著作能在多大程度上做到这一点呢?这实在是一个很大的问题。由于文学史的资 料在当时记录的过程中已经有了记录者主观的色彩,在流传过程中又有佚失,现 在写文学史的人不可能完全看到;再加上撰写者选用资料的角度不同,观点、方 法和表述的语言都带有个性色彩,纯客观地描述文学史几乎是不可能的,总会多 少带有一些主观性。如果这主观性是指作者的个性,这个性又是治学严谨而富有 创新精神的,这样的主观性正是我们所需要的。如果这主观性是指一个时代大体 相近的观点、方法,以及因掌握资料的多少有所不同而具有的某种时代性,那也 没有什么不好。我们当代人写文学史,既是当代人写的,又是为当代人写的,必 定具有当代性。这当代性表现为:当代的价值判断、当代的审美趣味以及对当代 文学创作的关注。研究古代的文学史,如果眼光不局限于古代,而能够通古察今, 注意当代的文学创作,就会多一种研究的角度,这样写出的文学史也就对当代的 文学创作多了一些借鉴意义。具有当代性的文学史著作,更有可能因为反映了当 代人的思想观念而格外被后人注意。但是无论如何,决不能把主观性当作任意性、 随意性的同义语。

    撰写《中国文学史》应该借鉴外国的文学理论,但必须从中国文学的实际出 发,不能将外国时髦的理论当成公式生搬硬套地用于解释中国文学。有志气的中 国文学史研究者,应当融会中国的和外国的、传统的和现代的文学理论,从中国 文学的实际出发,具体问题具体分析,以实事求是的态度阐述中国文学的历史, 而不应先设定某种框架,然后往里填装与这框架相适应的资料。

    文学史史料学是撰写文学史的基础性工作。所谓文学史史料学,包括与文学 有关的目录学、版本学、校勘学,作家生平的考订,作品的辨伪,史料的检索等 等,是以资料的鉴定和整理为目的的资料考证学。这是撰写文学史必不可少的基 础性工作,没有这个基础,文学史所依据的资料的可靠性就差多了,但严格地说, 文学史史料学并不完全等于文学史学。着眼于学科的分工,为了促进学科的发展, 应当在文学史学之外另立一个分支学科即文学史史料学;然而就学者而言,史的 论述和史料的考证这两方面不但应该而且也可以兼顾,完全不懂得史料学是很难作好文学史研究的。


总绪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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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中国文学的演进


    文学演进的外部因素与内部因素 中国文学发展的不平衡 俗与雅 各种文体的渗透与交融 复古与革新 文与道

    推动中国文学演进的因素,既有外部的,也有内部的。所谓外部因素是指社 会经济、政治、文化的影响,民族矛盾的影响,以及地理环境的影响,等等。例 如,春秋战国之际社会经济政治的大变革带来文化上的百家争鸣,与之相适应, 文学也出现了繁荣局面。汉代大一统的政治背景以及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 术”的政策,对汉赋的出现和汉代散文的特点有直接的影响。汉末的黄巾起义及 军阀混战,影响了建安时期一代人的思想观念,造就了建安文学的新局面。面北 朝的对峙造成南北文风的不同,隋唐的统一以及唐代广泛的对外文化交流又推动 了唐代文学的繁荣。宋代理学的兴起,士人入仕机会的增多,以及印刷术的发展, 对宋代文学产生了重要的影响。元代士人地位低下,他们走向市井,直接推动了 元杂剧的发展。明代中叶以后,商业经济繁荣,市民壮大,反映和适应这种新的 社会状况,文学发生了划时代的变化。清朝初年民族矛盾突出,在文学创作上也 有反映。1840年鸦片战争之后,中国沦为半封建半殖民地社会,更引起文学 的重大变化。凡此种种,都是很容易理解的。

    关于中国文学演进的内部因素,是一个很复杂的问题。

    首先要考虑到文学发展的不平衡。由于中国历史悠久、幅员广阔,所以中国 文学发展的不平衡性特别突出。这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一、文体发展的不平衡。各种文体都有一个从萌生到形成再到成熟的过程, 所谓文体发展不平衡,包含这样两方面的意思:一方面,各种文体形成和成熟的 时代不同,有先有后。诗歌和散文是最早形成的两种文体,早在商周时代就有了 用文字记载的诗文。在中国文学的各种文体中,诗和文是基础。到了魏晋南北朝 才有了初具规模的小说,唐代中期才有了成熟的小说。而到了宋金两代,出现了 宋杂剧和金院本,才标志着中国戏曲的形成。以上所说是文体的大概轮廓,如果 细分,骈文是魏晋以后才形成的,词到唐代中叶才形成,白话短篇小说到宋代才 形成,白话长篇小说到宋元之际才形成,散曲到元代才形成。中国文学的各种体 裁形成的时间相差数百年甚至一两千年,可见不平衡的状况是多么突出。另一方 面,各种文体从萌生到形成再到成熟,其过程的长短也不同。例如小说,从远古 神话到唐传奇,历经了极其漫长的时间;而赋的形成过程就短得多了。

    二、朝代的不平衡。各个朝代文学的总体成就是不一样的,有的朝代相对繁 荣些,有的朝代相对平庸些,这很容易理解。而且各个朝代各有相对发达的文体, 例如:汉代的赋、唐代的诗、宋代的词、元代的曲、明清两代的小说。这并不是 说这些朝代的其他文体不值得注意,例如宋诗、清诗、清词也都很重要,但作为 代表性文体还是上面所举的那些。其实在一个朝代之内文学的发展也是不平衡的, 有些年代较长的朝代如汉、唐、宋、明,其初期的文学比较平庸,经过两代或三 代人的努力,才达到高潮。有些小朝廷倒又可能在某种文体上异军突起,如梁、 陈两代的诗,南唐和西蜀的词。

    三、地域的不平衡。所谓地域的不平衡包含两方面的意思:一是在不同的朝 代,各地文学的发展有盛衰的变化,呈现此盛彼衰、此衰彼盛的状况。例如:建 安文学集中于鄴都;梁陈文学集中于金陵;河南、山西两地在唐朝涌现的诗人比 较多,而明清两朝则比较少;江西在宋朝涌现的诗人特别多,此前和此后都比较 少;江苏、浙江两地在明清两朝文风最盛,作家最多;岭南文学在近代特别值得 注意。二是不同的地域有不同的文体孕育生长,从而使一些文体带有不同的地方 特色,至少在形成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是如此。例如:《楚辞》带有明显的楚 地特色,五代词带有鲜明的江南特色,杂剧带有强烈的北方特色,南戏带有突出 的南方特色。中国文学发展中所表现出来的地域性,说明中国文学有不止一个发 源地。

    中国文学发展不平衡的状况是应该充分重视的,当说明文学的演进时,应当 在突出主线的同时进行立体交叉式的描述。

    其次,在中国文学的演进过程中,有一些相反相成的因素,它们的互动作用 值得注意。

    例如,俗与雅之间相互的影响、转变和推动。《诗经》中的“国风”本是民 歌,经过孔子整理,到汉代被儒家奉为经典并加以解释之后,就变雅了。南朝民 歌产生于长江中下游的市井之间。本是俗而又俗的文学,却引起梁陈宫廷文人的 兴趣,从一个方促成面了梁陈宫体诗的产生。词在唐代本是民间通俗的曲子词, 在发展过程中逐渐变得雅了起来。宋元时期当戏曲在市井的勾栏瓦舍中演唱时, 本是适应市民口味的俗文学。后来的文人接过这种通俗的文学形式加以提高,遂 有了《牡丹亭》、《长生殿》、《桃花扇》这类精致高雅的作品。在俗与雅之间, 主要是俗对雅的影响和推动,以及由俗到雅的转变。由雅变俗的例子也是有的, 宋代有些诗人有意地以俗为美,表面上是化俗为雅,实际上是将本来高雅的诗变 俗,在俗中求得新的趣味。

    俗雅之间的互动,使文学的长河陆续得到新鲜活水的补充和激荡,而保持着 它的长清。

    再如,各种文体的相互渗透与融合。各种文体都有其独特的体制与功能,这 构成了文体之间的界限。曹丕早在《典论·论文》里就说:“奏议宜雅,书论宜 理,铭诔尚实,诗赋欲丽。”后来新的文体越来越多,分类越来越细,对不同文 体的体制和功能的认识也越来越精确。文体辨析是一个值得注意的问题,但文体 之间的融合更是一个关系到文学发展的大问题。例如诗和赋的区别本来是很明显 的:诗者缘情,赋者体物;诗不忌简,赋不厌繁;诗之妙在内敛,赋之妙在铺陈; 诗之用在寄兴,赋之用在炫博。但魏晋以后赋吸取了诗的特点,抒情小赋兴盛起 来,这是赋的诗化;而在初唐,诗又反过来吸取赋的特点,出现了诗的赋化现象, 例如卢照临的《长安古意》等。再如,词和诗不但体制不同,早期的词和诗的功 能、风格也不相同。“词之为体,要眇宜修。能言诗之所不能言,而不能尽言诗 之所能言。诗之境阔,词之言长”。词本是配合音乐以演唱娱人的,是十七八岁 女孩兒在绮筵之上浅斟低唱、佐欢侑洒的娱乐品。有关政治教化、出处穷达的大 题目自有诗去表达。词不过是发泄诗里不能也不便容纳的背面的感情,诗和词的 界线本是清楚的。可是从苏轼开始,以诗为词赋予词以诗的功能,诗和词的界限 就在相当大的程度上模糊了。周邦彦吸取赋的写法,以赋为词,在词所限定的篇 幅内极尽铺张之能事,诗和赋的疆域又在一定程度上突破了。而辛弃疾以文为词, 词和文的距离也在一定程度上缩小了。又如,诗和文的界限本来也是清楚的,宋 代以后却模糊了。宋人之所以能在唐诗之后另辟蹊径,打开一个新的局面,正是 他们以文为诗,在一定程度上打破了这个界限的结果。又如,中国的小说吸取诗 词的地方很多,唐人传奇中的佳作如《莺莺传》、《李娃传》、《长恨歌传》等, 无不带有浓厚的诗意。宋元以后的白话小说,也和诗词有密切的关系。宋代说话 一般都是有说有唱,那些唱词就是诗。所以有的小说索性就叫“诗话”、“词话”。 在中国戏曲的各种因素中,唱词占了十分重要的地位,唱词也是一种诗,离开唱 词就没有戏曲了。

    一种文体与其他文体相互渗透与交融,吸取其他文体的艺术特点以求得新变, 这是中国文学演进的一条重要途径。

    又如,复古与革新之间的交替与碰撞。这是文学体裁内部的运动,主要表现 在诗文的领域里。魏晋以后文学走上了自觉的道路,文学创作不断自觉或半自觉 地进行着革新。在这种情况下,刘勰在《文心雕龙·通变》中专门就文学的通与 变,也就是因与革、继承与创新的问题进行了论述,这已经涉及复古与革新的问 题。齐梁以来诗歌过分追求声色,出现一些弊病,(梁)裴子野的《雕虫论》予 以激烈的批评。初唐的诗人陈子昂又大声疾呼恢复汉魏风骨,成为中国文学史上 第一次有影响的复古呼声。陈子昂的复古实际上是革新,促成了声色与性情的统 一,是盛唐诗歌达到高峰的因素之一。到了唐代中叶,韩愈和柳宗元又在文的领 域内举起复古的旗帜,反对六朝以来盛行的骈文,提倡三代两汉的古文。韩、柳 的复古实际上也是革新,是在三代两汉古文的基础上建立一种与“道”合一的新 的文学语言和文体。韩、柳之后古文一度衰落,骈文重新兴起,直到宋代欧阳修、 苏轼等人再度提倡和写作古文,才确立了古文的不可动摇的地位。

    可见,复古与革新两者的互动也是中国文学演进的一条途径。

    又如,文与道的离合。这主要是指文学与儒家伦理道德、儒家政治理想的关 系。自从汉代确立了儒家思想的统治地位以后,文学和儒家思想的关系一直制约 着文学本身的演进。文学或与道离,或与道合,离与合又有程度的不同。此外, 道家思想、佛学思想以及反映市民要求的思想又先后不同程度地渗透进来,给文 学以不同方向的外力,影响着文学的发展。文学适合儒家思想,出现过许多优秀 的作家,如杜甫、韩愈、白居易、陆游等。文学部分离开儒家思想,也出现过许 多优秀作家,如陶渊明、李白、苏轼、曹雪芹等。唐代以后围绕着文以“明道”、 “贯道”、“载道”有不少论述,“明道”、“贯道”、“载道”之类的说法, 与强调独抒性灵、审美娱乐的要求,相互碰撞相互补充。当市民兴起之后,反抗 封建伦理道德的思想抬头,在情与理的对立中发出一种新的呼声,从戏曲、小说 里很容易听到。这些不同的因素及其互动推进了中国文学的演进。

    在文与道或离或合的过程中,中国文学得以演进。

 
总绪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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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节 中国文学史的分期


    三古、七段 文学发展变化的九个方面 上古期 中古期 近古期

    如果将中国文学史比作一条长河,我们从下游向上追溯,它的源头是一片浑 茫的云天,不可详辨。我们找不到一个起源的标志,也不能确定起源的年代。那 口传时代的文学,应当是十分久远的,后来的文字记载不过是对那段美丽梦幻的 追忆而已。最保守的说法,从公元前11世纪,也就是《诗经》中的一些诗篇出 现的时候起,这条长河的轮廓就已经明朗起来了,后来逐渐汇纳支流,变得越来 越宽广。这中间有高潮也有低潮,但始终没有中断过。若论文学的悠久,只有古 希腊文学、古印度文学可以与中国文学相比;若论文学传统的绵延不断,任何别 的国家和民族的文学都是不能与中国文学相比的。

    河流有上游、中游、下游,中国文学史也可以分成上游、中游、下游,这就 是上古期、中古期、近古期。三古之分,是中国文学史大的时代断限。在三古之 内,又可以细分为七段。

    三古、七段的具体划分如下:

    上古期:先秦两汉(公元3世纪以前)

    第一段:先秦

    第二段:秦汉

    中古期:魏晋至明中叶(公元3世纪至16世纪)

    第三段:魏晋至唐中叶(天宝末)

    第四段:唐中叶至南宋末

    第五段:元初至明中叶(正德末)

    近古期:明中叶至“五四”运动(公元16世纪至20世纪初期)

    第六段:明嘉靖初至鸦片战争(1840)

    第七段:鸦片战争至“五四”运动(1919)

    三古、七段说主要着眼于文学本身的发展变化,体现文学本身的发展变化所 呈现的阶段性,而将其他的条件如社会制度的变化、王朝的更替等视为文学发展 变化的背景。将文学本身的发展变化视为断限的根据,而将其他的条件视为断限 的参照。一种根据,多种参照,也许最适合于描述整个中国文学的历史过程。文 学发展变化的阶段性可以和社会制度的变化以及王朝的更替相重合,但社会制度 的变化或王朝的更替,只是导致文学变化的重要原因,而不是这变化的事实本身。

    所谓文学本身的发展变化,可以分解为以下九个方面:一、创作主体的发展 变化;二、作品思想内容的发展变化;三、文学体裁的发展变化;四、文学语言 的发展变化;五、艺术表现的发展变化;六、文学流派的发展变化;七、文学思 潮的发展变化;八、文学传媒的发展变化;九、接受对象的发展变化。三古七段 就是综合考察了文学本身这九个方面的因素,并参照社会条件,而得出的结论以 往研究文学史,对文学传媒和接受对象这两方面很少注意,尚不足以对文学的发 展变化作出全面的考察。文学传媒和接受对象深刻地影响着文学的创作,实在是 不容忽视的。

    一、上古期

    上古期包括先秦、秦汉。

    我们首先注意到中国文学的各种体裁几乎都孕育于这个时期。散文可以追溯 到甲骨卜辞;诗歌可以追溯到《诗经》、《楚辞》和汉乐府;小说可以追溯到神 话传说,《左传》、《史记》等历史散文,以及诸子散文中的寓言故事;辞赋可 以追溯到《楚辞》。骈文中对偶的修辞手法,在这个时期也已出现;就连戏曲的 因素在《九歌》中也已有了萌芽。其次,中国文学的思想基础也是孕育于上古期 的。特别是儒道两家的思想影响着此后几千年作家的世界观、人生观和价值观。 第三,中国的文学思潮以儒道两家为主,儒家注重文学的社会功能,道家注重文 学的审美价值,这在上古期也已经形成了。影响着整个中国文学的一些观念,如 “诗言志”、“法自然”、“思无邪”、“温柔敦厚”等等,都是在这个时期提 出来的。第四,从文学的创作、传播、接受来看,士大夫作为创作的主体和接受 对象,文字作为传播的主要媒介,中国文学的这个基本格局也是在上古期奠定的。 直到宋代出现了市民文学,才使这个格局发生了变化。

    上古期的第一段是先秦文学。在这个阶段,文学的创作主体经历了由群体到 个体的演变,《诗经》里的诗歌大都是群体的歌唱,从那时到中国文学史上第一 位诗人屈原出现,经过了数百年之久。上古巫史不分,史从巫中分化出来专门从 事人事的记录,这是一大进步。而士的兴起与活跃,对文学的发展又起了关键性 的作用。先秦文学的形态,一方面是文史哲不分,另一方面是诗乐舞结合,这种 混沌的状态成为先秦的一大景观。所谓文史哲不分,是就散文这个领域而言,在 讲先秦散文时我们无法排除《尚书》、《左传》、《国语》、《战国策》等历史 著作,也无法排除《周易》、《老子》、《论语》、《孟子》、《庄子》等哲学 著作,那时还没有纯文学的散文。至于诗歌,最初是和音乐、舞蹈结合在一起的, 《吕氏春秋》里记载的葛天氏之乐,以及《尚书·尧曲》里记载的“击石拊石, 百兽率舞”,都是例证。《诗经》、《楚辞》中的许多诗歌也和乐舞有很大关系。 风、雅颂的重要区别就是音乐的不同,据《史记·孔子世家》,《诗》三百五篇 都可以和乐歌唱。《楚辞》中的《九歌》是用于佘祀的与乐舞配合的歌曲。

    秦汉文学属于上古期的第二段,秦汉文学出现了不同于先秦文学的一些新的 特点。首先是创作主体的处境有了变化,战国时代游说于列国之间的士,聚集到 统一帝国的皇帝或诸侯王周围,形成若干作家群体,他们以歌功颂德或讽喻谲谏 为己任。如武帝时的司马相如、东方朔,吴王刘氵鼻门下的枚乘、邹阳。这些“ 言语侍从之臣”正好成为大赋这种汉代新兴文体的作者。与汉代大一统的政治局 面相适应,汉代文学以大为美,铺张扬厉成为风尚。“与罢黜百家,独尊儒术” 的政策相适应,汉代文学失去了先秦文学的生动活泼与多姿多彩,而形成格式化 的、凝重板滞的风格。然而,对于中国诗歌来说,汉代是一个极其重要的朝代。 《诗经》那种四言的躯壳到汉代已经僵化了,楚辞的形式转化为赋,汉代乐府民 歌却以一种新的姿态、新的活力,先是在民间继而在文人中显示了不可抗拒的力 量,并由此醖酿出中国诗歌的新节奏、新形式,这就是历久不衰的五七言体。

    二、中古期

    中古期从魏晋开始,经过南北朝、隋唐五代、宋元,到明朝中叶为止。

    为什么将魏晋作为一个新时期的开端,并将魏晋到明中叶这样长的时间划为 一个中古期呢?这是考虑到以下事实:第一,这时开始了中国文学的自觉时代, 并在南北朝完成了这个自觉的进程。第二,文学语言发生了划时代的变化,由古 奥转向浅近。第三,这是诗、词、曲三种重要文学体裁的鼎盛期,它们分别在中 古期内的唐、宋、元三朝达到了高峰。第四,文言小说在魏晋南北朝已初具规模, 在唐代达到成熟。白话短篇小说在宋元两代已经相当繁荣,白话长篇小说在元末 明初也已出现了《三国志演义》、《水浒传》等作品。第五,文学传媒出现了印 刷出版、讲唱、舞台表演等各种新的形式。第六,文学创作的主体和对象,包括 了宫廷、士林、乡村、市井等各个方面。总之,中国文学所有的各种因素都在这 个时期具备了而且成熟了。

    中古期的第一段从魏晋到唐中叶。这是五七言古体诗繁荣发展并达到鼎盛的 阶段,也是五七言近体诗兴起、定型并达到鼎盛的阶段。诗,占据着文坛的主导 地位。文向诗靠拢,出现了诗化的骈文;赋向诗靠拢,出现了骈赋。从“三曹”、 “七子”,经过陶渊明、谢灵运、庾信、“四杰”、陈子昂,到王维、孟浩然、 高适、岑参、李白、杜甫,诗歌的流程清楚而又完整。杜甫既是这个阶段最后的 一位诗人,又是开启下一阶段的最早的一位诗人,像一个里程碑矗立在文学史上。 “建安风骨”和“盛唐气象”这两个诗歌的范式,先后在这个阶段的头尾确立起 来,作为一种优秀的传统,成为后代诗人追慕的极致。这又是一个文学创作趋于 个性化的阶段,作家独特的人格与风格得以充分展现。陶渊明、李白、杜甫,他 们的成就都带着鲜明的个性。此外,这个阶段的文学创作,宫廷起着核心的作用, 以宫廷为中心形成若干文学集团,文学集团内部成员之间相互切磋,提高了文学 的技巧。以曹操为道的鄴下文人集团在发展五言古诗方面的作用,齐梁和初唐的 宫廷诗人在建立近体诗格律方面的作用,都是有力的证据。在这个阶段,玄学和 佛学渗入文学,使文学呈现多姿多彩的新面貌。在儒家提倡文学的政治教化作用 之外,玄学家提倡的真和自然,已成为作家的美学追求;佛教关于真与空的观念、 关于心性的观念、关于境界的观念,也促进了文学观念的多样化。

    中古期的第二段是从唐中叶开始的,具体地说就是以天宝末年“安史之乱” 爆发为起点,到南宋灭亡为止。唐中叶以后文学发生了一些值得注意的变化:韩、 柳所提倡的古文引起文学语言和文体的改革,宋代的欧阳修等人继续韩、柳的道 路,完成了这次改革。由唐宋八大家共同实现的改革,确定了此后的文学语言和 文体模式,一直到“五四”才打破。诗歌经过盛唐的高潮之后面临着盛极难继的 局面,诗人们纷纷另辟蹊径,经过白居易、韩愈、李贺、李商隐等中晚唐诗人的 努力,到了宋代终于寻到了另一条道路。就宋诗与唐中叶以后诗歌的延续性而言, 有这样两点值得注意:由中晚唐诗人开始,注重日常生活的描写,与日常生活相 关的人文意象明显增多,到了宋代这已成为一种普遍的风气;由杜甫、白居易开 创的反映民生疾苦积极参与政治的传统,以及深沉的忧患意识,在晚唐一度减弱, 到了宋代又普遍地得到加强。就宋代出现的新趋势而言,诗人与学者身份合一, 议论成分增加,以及化俗为雅的美学追求,也很值得注意。作为宋诗的代表人物, 黄庭坚与江西诗派具有比较明确的创作主张与艺术特色。苏轼、杨万里、范成大、 陆游等也各以其自身的特点,与江西诗派共同构成有别于唐音的宋调。唐中叶以 后曲子词迅速兴盛起来,经过五代词人温庭筠、李煜等人之手,到了宋代遂蔚为 大观,并成为宋代文学的代表。柳永、苏轼、周邦彦、李清照、辛弃疾、姜夔等 人的名字也就永远镌刻在词史上了。唐中叶以后传奇的兴盛,标志着中国小说进 入成熟的阶段;而在城市文化背景下,唐代“市人小说”的兴起,宋代“说话” 的兴盛,则是这个阶段内文学的新发展。

    中古期的第三段从元代开始,延续到明代中叶。从元代开始叙事文学占据了 文坛的主导地位,这是具有重大意义的。从此,文学的对象更多地从案头的读者 转向勾栏瓦舍里的听众和观众。文学的传媒不仅是写在纸上或刻印在纸上的读物, 还包括了说唱扮演的艺术形式。儒生社会地位降低,走向社会下层从事通俗文学 的创作,先是适应群众喜闻乐见的文学形式,继而提高这些文学形式,于是出现 了关汉卿、王实甫、马致远、高明等一大批不同于正统文人的作家。元代的文学 以戏曲和散曲为代表,以大都为中心的杂剧与以温州为中心的南戏,共同创造了 元代文学的辉煌,而明代流行的传奇又是对元曲的继承与发展。元末明初出现了 《三国志演义》、《水浒传》这两部长篇白话小说,成为这个阶段的另一标志, 它们的出现预示着一个长篇小说的时代到来了。

    三、近古期

    明嘉靖以后文学发生了划时代的变化。这变化主要表现在以下方面:一、随 着商业经济的繁荣、市民的壮大、印刷术的普及,文人的市民化和文学创作的商 品化成为一种新的趋势;适应市民这一新的热爱群体的需要,文学作品的内容、 题材、趣味,发生了一系列的变化。同时,在表现正统思想的士大夫文学之外, 反映市民生活和思想趣味的文学占据了重要的地位。《金瓶梅》的出现就是这种 种现象的综合反映。二、在王学左派的影响下,创作主体的个性高扬,并在作品 中以更加强烈的色彩表现出来;在文学作品中对人的情欲有了更多肯定的描述; 对理学禁欲主义进行了强烈的冲击,从而为禁锢的人生打开了一扇窗户。汤显祖 的《牡丹亭》所写的那种“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的爱情,便是一种新的呼声。 晚明诗文中所表现出来的重视个人性情、追求生活趣味、模仿市井俗调的倾向, 也透露出一种新的气息。三、诗文等传统的文体虽然仍有发展,但已翻不出多少 新的花样。而通俗的文体显得生机勃勃,其中又以小说最富于生命力。这些通俗 文学借助日益廉价的印刷出版这个媒体,渗入社会的各个阶层,并产生了广泛的 影响。从以上各方面看来,明代中叶的确是一个文学新时代的开端。

    从明嘉靖初到鸦片战争是近古期的第一段。明清易代是一个巨大的变化,特 别是对那些汉族士人的震动极其强烈,但清代初期和中期的文学创作基本上沿袭 着明代中叶以来的趋势,并没有发生巨大变化。在近古期第一段,文学集团和派 别的大量涌现以及它们之间的论争,是一种值得注意的现象。在诗文方面有公安 派、竟陵派、神韵派、格调派、性灵派、桐城派的主张和创作实践,在词的方面 有阳羡词派、浙西词派、常州词派的主张和创作实践,甚至在戏曲方面也有以“ 临川派”和“吴江派”为主的两大群体的论争。在不同流派的相互激荡中,涌现 出一些杰出的作家,清诗、清词取得不可忽视的成就。值得特别注意的还是戏曲、 小说方面的收获。汤显祖的《牡丹亭》、洪升的《长生殿》、孔尚任的《桃花扇》, 共同达到传奇的顶峰。近古期的第一段是白话长篇小说的丰收期,吴承恩的《西 游记》、兰陵笑笑生的《金瓶梅》、吴敬梓的《儒林外史》、曹雪芹的《红楼梦》, 是这个阶段的巅峰之作。蒲松龄的《聊斋志异》是中国文言小说的一座高峰。

    近古期的第二段是从鸦片战争开始的。与明清易代相比,鸦片战争的砲声是 更大的一次震动。鸦片战争带来千古未有之变局,从此中国由封建社会沦为半封 建半殖民地社会。西方文化开始涌入中国这片古老的土地,而中国许多有识之士 在向西方寻求新的富国强兵之路的同时,也寻求到新的文学灵感,成为一代新的 作家,龚自珍、黄遵宪、梁启超便是这批新人的代表。与社会的变化相适应,文 学创作也发生了变化。救亡图存的意识和求新变于异邦的观念,成为文学的基调。 文学观念也发生了变化,文学被视为社会改良的工具,在国民中最易产生影响的 小说的地位得到充分肯定。随着外国翻译作品的逐渐增多,文学的叙事技巧更新 了。报刊这种新的媒体出现了,一批新的报人兼而具有作家的身份,他们以报刊 传播其作品,写作方法也因适应报刊这种形式的需要而有所变化。在古文领域内 出现了通俗化的报刊文体,在诗歌领域里提出了“我手写我口”这样的口号。

    近古期的终结,也就是中国古代文学的终结,我们仍然划定在“五四”运动 爆发的1919年。这是因为“五四”作为一次新文化运动,不仅在社会史上开 启了一个新的时期,也在文学史上开启了一个新的时期。在“五四”运动之前虽 然出现了一些带有新思想与新风格的作家,但那仍然属于古典文学的范畴。“五 四”运动中涌现出来的那批作家才有了质的变化。我们既注意19世纪末以来文 坛发生的渐变,更注重“五四”这个大的开阖。“五四”阖上了中国数千年古典 文学的门,同时打开了文学的一片崭新天地。

    最后要说明的是,三古七段说虽然打破了朝代分期,但我们仍然认为,朝代 分期在目前的文学史教学和研究中符合长期以来的习惯,更便于操作。而且,朝 代的更换有时也确实给文学带来了兴衰变化,汉之盛在赋,唐之盛在诗,宋之盛 在词,元之盛在曲,上文已经涉及。再以唐、宋两代诗文的创作而论,随着本朝 之内时间的推移,都有一个从渐盛到极盛再到渐衰的发展过程。其中似乎存在着 与朝代兴衰有关的某种原因,值得我们注意。因此,朝代分期自有其不可完全替 代的理由。三古七段是我们处理中国文学史分期问题的一种新的视角,我们仍然 愿意保留朝代分期(如本书四卷、九编的划分),作为另一种视角,并将二者结 合起来,使之互相补充相得益彰。这就是说,我们主张用双视角来处理中国文学 史的分期问题。因此,三古七段说更全面的表述是:三古七段双视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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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4-7-4 16:33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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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 李白


         

         李白是盛唐文化孕育出来的天才诗人,其非凡的自负和自信,狂傲的独立人格,豪放洒脱的气度和自由创造的浪漫情怀,充分体现了盛唐士人的时代性格和精神风貌。盛唐诗歌的气来、情来、神来,在李白的乐府歌行和绝句中,发挥得淋漓尽致。他的诗歌创作,充满了发兴无端的澎湃激情和神奇想象,既有气势浩瀚、变幻莫测的壮观奇景,又有标举风神情韵而自然天成的明丽意境,美不胜收。李白的魅力,就是盛唐的魅力。

         

    第一节 李白的生平、思想与人格


         李白的生平 李白的思想与人格

         李白(701~762),字太白,号青莲居士,祖籍陇西成纪(今甘肃秦安),他的家世和出生地至今还是个谜。李阳冰《草堂集序》和范传正《唐左拾遗翰林学士李公新墓碑》、《新唐书》本传,都说他是凉武昭王李暠九世孙。这样他就与唐皇室属于同一世系。但这一说法存在许多矛盾。不知由于何种原因,李白先世谪居条支或碎叶,李白就出生在那里。大约在他五岁时,随家从碎叶迁居蜀之绵州昌隆县(今四川江油县)。他父亲“以逋其邑,遂以客为名”。何以要隐瞒名字,因何迁居蜀中?都成了千古之谜。不过这可能是一个富有的、有文化教养的家庭。李白说他“五岁诵六甲,十岁观百家”。“常横经籍书,制作不倦”(《上安州裴长史书》)。“十五观奇书,作赋凌相如”(《赠张相镐》二首其二)。可知他早期曾受过很好的教育。

         他的少年时代,受到道教的深刻影响。蜀中是道教气氛浓郁的地方,青城、峨眉的好几位著名道士,是开元年间很受朝廷重视的人物。李白家附近的紫云山是道教胜地,青城山是道教十大洞天之一。环境对他的神仙道教信仰影响至大。他说“家本紫云山,道风未沦落”(《题嵩山逸人元丹丘山居》)。他说他“十五游神仙,仙游未曾歇”(《感兴》八首其五)。道教的影响,几乎伴随他一生。

         大约在18岁时,他隐居大匡山读书,从赵蕤学纵横术。在以后的岁月里,我们还可以看到李白思想中纵横家的某些印记。在大匡山的几年,他往来旁郡,游剑阁、梓州。20岁游成都,谒见益州长史苏颋,受到赏识。他后来说的“十五好剑术,遍干诸侯”,可能也指此事。蜀中又是一个有着任侠风气的地方,侠士风概对李白也有影响。刘全白《唐故翰林学士李君碣记》说他“少任侠,不事产业,名闻京师”。魏颢《李翰林集序》甚至说他“少任侠,手刃数人”。他自己也说:“结发未识事,所交尽豪雄,……托身白刃里,杀人红尘中”。(《赠从兄襄阳少府皓》)他的青少年时期,就是在隐居与漫游、神仙道教信仰、任侠中度过的。

         开元十二年(724)李白游峨眉山。秋,他从峨眉山沿平羌江(青衣江)东下,至渝州,写下了《峨眉山月歌》:

         峨眉山月半轮秋,影入平羌江水流。夜发清溪向三峡,思君不见下渝州。

         在这首诗里,开始出现了李白日后诗中的那种浓烈、奔泻而出的感情,那种奔放的气势。第二年春,他东出夔门,“仗剑去国,辞亲远游”(《上安州裴长史书》)。他东游洞庭、登庐山、至金陵、扬州,往游越中。然后西游云梦,经襄阳,作客汝海,不久便在湖北安陆定居下来,与故宰相许圉师的孙女结婚,从此“酒隐安陆,蹉跎十年”(《秋于敬亭送从侄耑游庐山序》)。以安陆为中心,开始他的干谒与漫游的生活,历江夏、襄阳、洛阳,北上太原,南下隋州,又回到洛阳。他后来有《忆旧游寄谯郡元参军》诗,记此数年间之行踪。这几年,他以一种迫切强烈的心情,上书安州裴长史、韩朝宗,希求荐用。“高冠佩雄剑,长揖韩荆州”(《忆襄阳旧游赠济阴马少府巨》)。韩朝宗以善举贤才名闻当时,但他也未能荐举李白。干谒失败之后,他大约在开元二十四、五年前后,西入长安求仕,结果是大失所望。他在长安看到的是官场的黑暗,心中充满愤慨与不平。《古风》中的好几首,作于此时。如其八:

         咸阳二三月,宫柳黄金枝。绿帻谁家子?卖珠轻薄儿。日暮醉酒归,白马骄且驰。意气人所仰,冶游方及时。子云不晓事,晚献《长杨》辞。赋达身已老,草《玄》鬓若丝。投阁良可叹,但为此辈嗤。

         其二十四:

         大车扬飞尘,亭午暗阡陌。中贵多黄金,连云开甲宅。路逢斗鸡者,冠盖何辉赫!鼻息干虹蜺,行人皆怵惕。世无洗耳翁,谁知尧与跖?

         《蜀道难》、《梁父吟》、《行路难》都集中地表现了这个时期的愤激不平情绪。《行路难》云:

         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羞逐长安社中儿,赤鸡白狗赌梨粟。弹剑作歌奏苦声,曳裾王门不称情。

         “阊阖九门不可通,以额叩关阍者怒”(《梁甫吟》)。他带着失败的心情离开长安,再次漫游,从梁、宋而洛阳、襄阳,然后举家迁居山东任城,与孔巢父等隐于徂徕山,号竹溪六逸。

         或者由于他的名声,或者还有人荐举,天宝元年(742),机会终于来临,李白奉召入京,供奉翰林。这是他一生中最为得意的时期,玄宗“降辇步迎,如见绮皓。以七宝床赐食,御手调羹以饭之。……置于金鸾殿,出入翰林中,问以国政,潜草诏诰,人无知者”(李阳冰《草堂集序》)。他自己也说:“一朝君王垂拂拭,剖心输丹雪胸臆。忽蒙白日回景光,直上青云生羽翼。幸陪鸾驾出鸿都,身骑青龙天马驹。王公大人借颜色,金章紫绶来相趋。”(《驾去温泉宫后赠杨山人》)但不久,就为朝中权贵所谗毁,他在仕途上再次遭受打击,天宝三载以“赐金放还”的名义被迫离开长安。这次他的愤慨更为深广:“玉不自言如桃李,鱼目笑之卞和耻。楚国青蝇何太多?连城白璧遭谗毁。”(《鞠歌行》)他沿黄河东下,来到洛阳。在洛阳,与杜甫相遇,结下了千古传颂的深厚友谊。两人同游梁、宋,在那里又遇高适,怀古登临,纵酒射猎。之后,他在齐州请北海高天师授道箓,再次举行入道仪式。这时他的思想是复杂的,既悲慨不平, “我本不弃世,世人自弃我”(《赠蔡山人》)。对朝廷充满不满与失望的情绪,但又关心国家命运、积极入世,希望建立功业的心情并没有消退。他寄家东鲁,南下吴越,北上蓟门,近十年的漫游,都带着这种复杂的心情。北上蓟门经大梁时,他醉别于逖,依然是一腔慷慨豪情:“太公渭水猎,李斯上蔡门。钓周猎秦安黎元,小鱼<夋兔>兔何足言。……劝尔一杯酒,拂尔裘上霜。尔为我楚舞,吾为尔楚歌。且探虎穴向沙漠,鸣鞭走马凌黄河。耻作易水别,临歧泪滂沱。” (《留别于十一逖裴十三游塞垣》)在幽州,他预感到安禄山行将叛乱,忧虑不安。安史乱起,他正在庐山,永王李璘奉玄宗普安郡制置诏,出兵东南,经九江,李白以为报国的时机已到,入永王幕,慷慨从军。而此时肃宗李亨已即位灵武,以叛乱罪讨伐李璘。李白也因反叛罪蒙冤入狱,长流夜郎。乾元二年(759),他在流放途中遇赦放回,流寓南方。上元二年(761)闻知李光弼出征东南,他又想从军报国,无奈半道病还,往当涂依县令李阳冰。于次年病逝于当涂,年62岁。

         盛唐士人积极入世、进取的人生态度,在李白身上被理想化了。李白是个功名心很强的人,有着强烈的“济苍生”、“安社稷”的儒家用世思想。但他既看不起白首死章句的儒生,不愿走科举入仕之路,又不愿从军边塞;而是寄希望于风云际会,始终幻想着“平交王侯”、“一匡天下”而“立抵卿相”,建立盖世功业之后功成身退,归隐江湖。他仰慕传说中作过小贩、屠夫,80岁在渭水边上遇文王,90岁封为齐侯,建立了不世功业的吕望;仰慕筑过墙,后来建立伟大功勋的傅说;仰慕隐于高阳酒肆,后来不费一兵一卒就为刘邦取得72座城池的郦食其;仰慕鲁仲连、宁戚、范蠡。而事实上他所面对的现实与他所仰慕的这些带着传奇色彩的人物所处的环境已经完全不同。他的过于理想化的人生设计,在现实人生中当然要不断遭致失败。这使他常常陷于悲愤、不平、失望之中。但由于他始终向往着这样的理想,他又始终保持着自负、自信和豁达、昂扬的精神风貌。他是把盛唐士人的入世进取的精神高度地升华了,带进了一个理想化的境界。

         神仙道教信仰在李白思想中占有重要地位,在他的近千首诗中有一百多首与神仙道教有关。他正式入道,“名在方士格”。他炼丹服食,是非常认真的,充满对于神仙境界的幻想。当他仕途失意的时候,便进一步走向道教。但有时他又对神仙世界持怀疑态度:“仙人殊仿佛,未若醉中真。”道家和道教信仰给了他一种极强的自我解脱的能力,他的不少诗表现出人生如梦、及时行乐的思想,而其实是渴望任随自然、融入自然,在内心深处深藏着对于人生自由的向往。在他的人格里,有一种与自然的亲和力。山水漫游,企慕神仙,终极目的是要达到一种不受约束的逍遥的人生境界。他的狂傲不羁的性格,飘逸洒脱的气质,都来源于这样的思想基础。贺知章曾称他为“谪仙人”,他也以“谪仙人”自居,同样出于对不受约束的自由人生的向往。他的明朗、自信、壮大、奔放的感情,也基于这样的人生向往。李白人格的最突出的特点,便是独立不羁,不受任何约束。这是魏晋开始的人的觉醒发展至巅峰的产物,是盛唐精神的高度升华的产物。

         

    第二节 李白的乐府与歌行


         古题乐府的创新与个性特色 行云流水的抒情方式

         李白歌行的价值

         李白是个非常自负的诗人,在《古风》其一中,他有感于“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谁陈”,对“自从建安来,绮丽不足珍”提出批评,说“我志在删述,垂辉映千春。希圣如有立,绝笔于获麟。”因此,继承汉魏乐府感于哀乐、缘事而发的优良传统和诗歌风骨,就成为他振起诗道的革新手段,主要体现在他大力拟作古乐府的创作实践中。

         李白的乐府诗大量地沿用乐府古题,或用其本意,或翻案另出新意,能曲尽拟古之妙。其创新意识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方面是借古题写现事,具有鲜明的时代精神。如《上之回》、《丁都护歌》、《出自蓟北门行》、《侠客行》等,均属于缘事而发之作,与《古风》诗一样,表达的是作者对现实生活的感受,具有深刻的寓意和寄托。再一方面,则是用古题写己怀,因旧题乐府蕴含的主题和曲名本事,在某一点引发了作者的感触和联想,用它来抒写自己的情怀。

         这后一方面的乐府诗,因偏重于主观抒情,更能体现李白诗歌创作发兴无端、气势壮大的个性特色。其妙处常在可解与不可解之间,既可以说它有寄托,也可以说它只是抒写感慨,想落天外,奇之又奇。如《蜀道难》的古辞寓有功业难成之意,正是这一点,触动了李白初入长安追求功业未成时的悲愤。他用这一古题抒发自己的感叹,于诗中再三嗟叹“蜀道难难于上青天”:

         上有六龙回日之高标,下有冲波逆折之回川。黄鹤之飞尚不得过,猿猱欲度愁攀援。青泥何盘盘,百步九折萦岩峦。扪参历井仰胁息,以手抚膺坐长叹。问君西游何时还?畏途巉岩不可攀。但见悲鸟号古木,雄飞雌从绕林间。又闻子规啼夜月,愁空山。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使人听此凋朱颜。

         对于蜀道高峰绝壁、万壑转石的险难的渲染,也是诗人对于世道艰险的渲染。再如《将进酒》: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岑夫子、丹丘生,将进酒,杯莫停。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愿醒。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陈王昔时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谑。主人何为言少钱,径须洁取对君酌。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此诗的乐府旧题,含有以饮酒放歌为言之意。李白由此引发,抒发“天生我材必有用”的豪壮气概,把借酒销愁写得激情澎湃。具有大河奔流的气势和力量,不仅把原曲的主题发挥到淋漓尽致,还充分展示出诗人狂放自信的人格风采。

         李白的这一类乐府诗,虽说是拟古,却处处有“我”在,呈现出他人无法摹似的个性特色。如《行路难》:

         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羞直万钱。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闲来垂钓碧溪上,忽复乘舟梦日边。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从语调到气势,都是李白式的,以第一人称的抒怀和议论表达主观感受,完全打破了传统乐府用赋体叙事的写法。诗人在选择乐府旧题抒写己怀时,常根据这个题目在古辞中的寓意和情感倾向,进行创造性的生发和联想,运用大胆的夸张和巧妙的比喻突出主观感受,以纵横恣肆的文笔形成磅礴的气势。李白将自己的浪漫气质带进乐府,从而使古题乐府获得了新的生命,把乐府诗创作推向了无与伦比的高峰。

         李白把自己的个性气质融入乐府诗的创作中,便形成了行云流水的抒情方式,有一种奔腾回旋的动感。这种动感,见诸于字句音节时,常表现为句式的参差错落和韵律的跌宕舒展,在杂言体的乐府中尤为明显。李白乐府的代表作,如《蜀道难》、《将进酒》、《梁甫吟》和《行路难》等,大都是以五、七言为主的杂言体。这种杂言体乐府,在体制和格调方面,与唐代盛行的歌行体几乎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差别。李白的乐府诗创作,实已完成了从汉魏古体到唐体的根本性转变。

         李白歌行的创作成就比乐府高,但两者之间的界限不容易划清。一般将李白古诗中以歌、行、吟、谣等为题的纵情长歌,作为其歌行的代表作,诸如《襄阳歌》、《扶风豪士歌》、《西岳云台歌送丹丘子》、《少年行》、《古朗月行》、《江上吟》、《玉壶吟》、《染园吟》、《梦游天姥吟留别》、《庐山谣寄卢侍御虚舟》等。

         在这些作品里,抒情的意味更浓,诗人以主观情感和意向为轴心展开篇章,飞腾想象,虚实相间,笔势大开大合,有时顺流直下,有时大跨度跳跃,想怎么写就怎么写。如《玉壶吟》:“烈士击玉壶,壮心惜暮年。三杯拂剑舞秋月,忽然高咏涕泗涟。”又如《梦游天姥吟留别》:“我欲因之梦吴越,一夜飞度镜湖月。湖月照我影,送我至剡溪。……且放白鹿青崖间,须行即骑访名山。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这种李白式的抒情,似暴风急雨,骤起骤落,如行云流水,一泻千里,像是从胸中直接奔涌喷吐出来。其《陪侍御叔华登楼歌》云: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长风万里送秋雁,对此可以酣高楼。蓬莱文章建安骨,中间小谢又清发。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揽明月。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销愁愁更愁。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

         此诗作于李白二入长安、被以“赐金放还”的名义废逐之后,高傲自负而不为世所容,一种难以抑制的悲愤之情如火山爆发。强烈的不平和愤懑并未减弱其不可一世、自命不凡的气概,反而是“抽刀断水水更流”,悲感之极而以豪逸出之,更加慷慨激昂。他竟能将失意的哀感,也表现得如此淋漓酣恣,如此气势凌厉,悲中见豪,令人心醉神迷,又感到振奋。这是他超于常人的不可及之处。

         李白的歌行,完全打破诗歌创作的一切固有格式,空无依傍,笔法多变,达到了任随性情之所之而变幻莫测、摇曳多姿的神奇境界。不仅感情一气直下,而且还以句式的长短变化和音节的错落,来显示其回旋振荡的节奏旋律,造成诗的气势,突出诗的力度,呈现出豪迈飘逸的诗歌风貌。李白独特的艺术个性,及其非凡的气魄和生命激情,在他的歌行中全都展露出来,充分体现了盛唐诗歌气来、情来而蓬勃向上的时代精神,具有壮大奇伟的阳刚之美。唐文宗曾下诏:“以(李)白歌诗,裴旻剑舞、张旭草书为三绝。”(《新唐书·李白传》)因这三者都是盛唐艺术追求浪漫个性的典型代表。

         

    第三节 李白的绝句


         明快的语言所表达的无尽情思 清新俊逸的爽朗风神 乐府民歌对李白绝句 的影响

         李白诗歌的美是多样的,除大气磅礴、雄奇浪漫的壮美风格外,还有自然明快的优美情韵,这主要体现在他那些随口而发、颇多神来之笔的绝句里。

         李白是唐人中五绝与七绝都写得极好的人。明人胡应麟说:“太白五七言绝,字字神境,篇篇神物。”(《诗薮》内编卷六)他的五言绝句,往往有一种明快格调,以明白晓畅的语言,表现出无尽的情思韵味。如《独坐敬亭山》:

         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

         这是一首写片刻超然意趣的佳作。一人独坐时的寂寞心情与寂静的山景忽然冥会,感受到与自然相亲近的温暖,人与山刹那间灵性相通、浑然一体了。诗人将这种心领神会的感受信口说出,仿佛毫不费力,但在相看两不厌的人与山的冥会中,似有未曾说出且不必说出的无限情思在其中。再如《劳劳亭》:

         天下伤心处,劳劳送客亭。春风知别苦,不遣柳条青。

         借春风有情来写离别之苦,说春风吹过而柳色未青,似乎有意不让人折柳枝送别。话语极为明白易晓,景物很简单,情思也只是灵心一闪的感悟,蕴含却委曲深长。

         绝句体制短小,适于写一地景色、一时情调,可它离首即尾,易流于浅露,所以绝句贵在含蓄。但若刻意锤炼,又易流于斧凿,所以绝句又贵在自然天成。李白的五言绝句,能以简洁明快的语言,表达出无尽的情思,做到了既自然,又含蓄,真实简炼而蕴含丰富。这是绝句的最高境界。

         李白的绝句境界清新,而内蕴飘逸潇洒的风神。他的爽朗的性格、自由自适的气质,反映到他的绝句里,就形成了清新飘逸的情思韵味。如《陪族叔刑部侍郎晔及中书贾舍人至游洞庭五首》其二:

         南湖秋水夜无烟,耐可乘流直一天。且就洞庭赊月色,将船买酒白云边。

         把一个水、月、白云连成一体的琉璃世界,和在这个世界里产生的奇妙想象,写得那样明净秀美,如入神仙境界。其五:

         帝子潇湘去不还,空馀秋草洞庭间。淡扫明湖开玉镜,丹青画出是君山。

         美的湖,美的传说,空灵、明净;如画的境界,表现出一种超脱于尘世之外的皎洁明净的心境。李白的七绝,以山水诗和送别诗为多,也写得最出色。他有一种与天地自然融为一体的气质,以其天真纯朴的童心,与山水冥合。无论写景言情,都具有一气流贯的俊逸风神和爽朗情韵。如:

         日照香炉生紫烟,遥看瀑布挂前川。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望庐山瀑布》)

         天门中断楚江开,碧水东流至此回。两岸青山相对出,孤帆一片日边来。(《望天门山》)

         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早发白帝城》)

         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孤帆远影碧空尽,惟见长江天际流。(《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

         问余何事栖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闲。桃花流水杳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山中问答》)

         类似的七绝佳作,在李白诗中不胜枚举。这些作品,多写诗人在大自然怀抱和日常生活中获得的审美感悟及片刻情思,属兴到神会、一挥而就的自然天成之作。那刹那的感觉,那无穷的馀味,所表现的是自然的美和普遍的人性、人情,平易真切,极富生活情趣,有一种“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美。

         李白的绝句,特别是七言绝句,带有以古入律、自由发挥的特点,融入了乐府歌行开合随意而以气贯穿的表现手法。许学夷《诗源辨体》说:“太白七言绝句,多一气贯成者,最得歌行之体。”

         李白绝句受乐府民歌的影响极为明显,在他159首绝句(五绝79首,七绝80首)里,拟乐府民歌的作品约四十五首,占了近三分之一。其中有很多脍炙人口之作,如《静夜思》的“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一时感悟,明快说出,道出了浓郁的思乡之情中最动人的那一点,遂引起千载之下人们的普遍共鸣。再如《秋浦歌》其十五:“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不知明镜里,何处得秋霜。”虽然夸张,却十分自然真切,兴到语绝,令人叹服。

         此外,像《玉阶怨》、《越女词五首》、《巴女词》、《襄阳曲四首》等,也都是李白拟乐府作品里的绝句佳作,多具有清新纯朴的民间气息和活泼生动的民歌情调。如《越女词五首》其三:“耶溪采莲女,见客棹歌回。笑入荷花去,佯羞不出来。”像这种类于民歌出口成章、纯赖兴会或灵感的天然句式,在李白的五、七言绝句中是最多的。就作品的自然天成和清新明快而言,李白绝句的成就无人可比。

         绝句是李白感情世界的瞬间呈现,其开朗的性格、率真的情感,以及洒脱的气质,全都灵光一闪地反映了出来,脱口即成绝唱。在盛唐诗人中,王维、孟浩然长于五绝,王昌龄等七绝写得好,兼长五绝与七绝而并至极境的,只有李白一人。

         

    第四节 李白诗歌的艺术个性


         主观色彩 想象特色 意象类型与词语色调

         在盛唐诗人中,李白是艺术个性非常鲜明的一位;在中国诗歌史上,他的作品的艺术个性也是独一无二的。

         李白的诗歌创作带有强烈的主观色彩,主要表现为侧重抒写豪迈气概和激昂情怀,很少对客观物象和具体事件做细致的描述。李白作诗,常以奔放的气势贯穿,讲究纵横驰骋,一气呵成,具有以气夺人的特点。如《上李邕》:“大鹏一日同风起,抟摇直上九万里。假令风歇时下来,犹能簸却沧溟水。”以大鹏自喻,并非庄子式的逍遥以自适的大鹏,而是奋飞以引起震动惊怪的大鹏。在这不凡的浩大气势里,体现的是自信与进取的志向和傲世独立的人格力量。李白诗之所以惊动千古者在此。如他在《江上吟》诗中所说:“兴酣落笔摇五岳,诗成笑傲凌沧州。”

         洒脱不羁的气质、傲世独立的人格、易于触动而又暴发强烈的感情,形成了李白诗抒情方式的鲜明特点。它往往是喷发式的,一旦感情兴发,就毫无节制地奔涌而出,宛若天际的狂飚和喷溢的火山。如《鸣皋歌送岑征君》抒写对于政治黑暗、是非颠倒的愤慨:

         鸡聚族以争食,凤孤飞而无邻。蝘蜓嘲龙,鱼目混珠。嫫母衣锦,西施负薪。若使巢、由桎梏于轩冕兮,亦奚异于夔龙蹩躠于风尘?

         悲愤不平,慷慨激昂。用抑扬顿挫的语调和节奏变换,追摹情绪冲动时情感喷发奔涌的起伏跌荡,让人直接感受到心灵的震撼。又如《答王十二寒夜独酌有怀》,一开始便如行云流水般把浓烈激越的情怀抒写出来,接着便是抑制不住的感情浪潮的喷发:

         君不能狸膏金距学斗鸡,坐令鼻息吹虹霓。君不能学哥舒,横行青海夜带刀,西屠石堡取紫袍。吟诗作赋北窗里,万言不值一杯水。世人闻此皆掉头,有如东风射马耳。鱼目亦笑我,谓与明月同。骅骝拳跼不能食,蹇驴得意鸣春风。《折杨》、《皇华》合流俗,晋君听琴枉清角。巴人谁肯和《阳春》,楚地由来贱奇璞。黄金散尽交不成,白首为儒身被轻。一谈一笑失颜色,苍蝇贝锦喧谤声。

         这种情感表达方式,完全是李白式的。

         与喷发式感情表达方式相结合,李白诗歌的想象变幻莫测,往往发想无端,奇之又奇,如:“西岳峥嵘何壮哉!黄河如丝天际来,……巨灵咆哮擘两山,洪波喷流射东海。”(《西岳云台歌送丹丘子》)“黄河落天走东海,万里写入胸怀间。”(《赠裴十四》)“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将进酒》“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秋浦歌十七首》其十五)“猿声催白发,长短尽成丝。”(《秋浦歌十七首》其四)“狂风吹我心,西挂咸阳树。” (《金乡送韦八之西京》)真是想落天外,匪夷所思。

         他的奇特的想象,常有异乎寻常的衔接,随情思流动而变化万端。一个想象与紧接着的另一个想象之间,跳跃极大,意象的衔接组合也是大跨度的,离奇惝恍,纵横变幻,极尽才思敏捷之所能。

         与作诗的气魄宏大和想象力丰富相关联,李白诗中颇多吞吐山河、包孕日月的壮美意象。他对体积巨大的壮观事物似乎尤为倾心,大鹏、巨鱼、长鲸,以及大江、大河、沧海、雪山等,都是他喜欢吟咏的对象,李白将它们置于异常广阔的空间背景下加以描绘,构成雄奇壮伟的诗歌意象。如《庐山谣寄卢侍御虚舟》中的“登高壮观天地间,大江茫茫去不还。黄云万里动风声,白波九道流雪山。” 雄奇壮美的意象组合,给人以一种崇高感。又如《渡荆门送别》:“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月下飞天镜,云生结海楼。”意象亦极为阔大壮观。

         但是,李白诗里亦不乏清新明丽的优美意象。如“人行明镜中,鸟度屏风里” (《清溪行》)。“绿水净素月,月明白鹭飞”(《秋浦歌》其十三)。“竹色溪下绿,荷花镜里香”(《别储邕之剡中》)。“玉阶生白露,夜久侵罗袜。却下水晶帘,玲珑望秋月”(《玉阶怨》)。这些由清溪、明月、白鹭、竹色、白露等明净景物构成的清丽意象,极大地丰富了李白诗歌的艺术蕴含。因此,李白诗的意象,便有壮美与优美两种类型。

         李白在《望终南山寄紫阁隐者》一诗中说:“有时白云起,天际自舒卷。心中与之然,托兴每不浅。”他对白色的透明体,有一种本能的喜欢,最感亲切的东西是月亮,其《月下独酌》云:“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月既不解饮,影徒随我身。暂伴月将影,行乐须及春。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月的形象在李白诗中反复出现。在李白诗里,用得最多的色彩字是“白”,其次是金、青、黄、绿、紫等。他天性开朗,喜欢明丽的色调,不喜欢灰暗色。李白诗歌的语言风格,具有清亲明快的特点,明丽爽朗是其词语的基本色调。他那些脱口而出、不加雕饰的诗,常呈现出透明纯净而又绚丽夺目的光彩,反映出其不肯苟同于世俗的高洁人格。

         

    第五节 李白的地位与影响


         李白的地位 李白的影响

         李白是时代的骄子,一出现就震惊了诗坛。他气挟风雷的诗歌创作,及其天才大手笔,当时就征服了众多的读者,朝野上下,许为奇才,享有崇高的声誉和地位。如苏颋说:“此子天才英丽,下笔不休。”(李白《上安州裴长史书》引)杜甫对李白更是推崇备至。他在《春日忆李白》中说:“白也诗无敌,飘然思不群。清新庾开府,俊逸鲍参军。”由衰地赞美李白诗歌创作的飘然思不群,认为他的诗具有“清新”、“俊逸”的风格特点,天下无人可比。杜甫在《寄李十二白二十韵》里又说:“昔年有狂客,号尔谪仙人。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声名从此大,汩没一朝伸。文采承殊渥,流传必绝伦。”指出李白诗歌有盖世绝伦的神奇艺术感染力,其巨大的声名将流传后世。他在《饮中八仙歌》中说:“李白一斗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对李白的纵恣天才赞叹不已。李白的同时人任华,说李白“新诗传在宫人口,佳句不离明主心”(《杂言寄李白》)。在中晚唐诗人眼中,李白、杜甫有着极高的地位。韩愈和李商隐,对李白都推崇不已。宋以后,杜甫地位极高,然论诗者,皆并称李、杜。

         李白对后世的巨大影响,首先是他诗歌中所表现的人格力量和个性魅力。他那“天生我才必有用”的非凡自信,那“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的独立人格,那 “戏万乘若僚友,视同列如草芥”的凛然风骨,那与自然合为冥一的潇洒风神,曾经吸引过无数士人。在中国古代封建社会那种个体人格意识受到正统思想压抑的文化传统中,李白狂放不受约束的纯真的个性风采,无疑有着巨大的魅力。他诗歌的豪放飘逸的风格、变化莫测的想象、清水芙蓉的美,对后来的诗人有很大的吸引力,苏轼、陆游等大家,都曾受到他的影响。由于他以才力写诗,凭气质写诗,他的诗风事实上是无法学习的。在中国诗歌史上,李白有不可更替的不朽的地位。

         

     






    第四编 隋唐五代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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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章 杜甫


         

         比较一下盛唐诗歌和中唐诗歌,我们就可以发现它们之间的巨大差别。在中唐诗歌中,盛唐诗那种浓烈的理想色彩消退了,人间的艰辛代替了理想色彩,中年的思虑送走了少年情怀。中唐诗有一种更加生活化的倾向。盛唐诗人追求的是境界的浑融;而到了中唐,我们才看到了有意识的字锤句炼。盛唐存在着审美趣味相近的不同的诗人群落;而到中唐,我们却看到了有相近理论主张的不同的诗歌流派。中唐诗人在盛唐那样的艺术高峰面前,表现出拓展新的诗歌艺术领域的巨大努力。从盛唐到中唐,是一个巨大的转变。杜甫就是衔接这个转变的伟大诗歌。

         

    第一节 社会动乱与诗人杜甫


         自天宝中期开始的社会衰败与安史之乱 元结和《箧中集》作家 杜甫坎坷的一生 诗歌题材的大转变 杜诗的诗史性质 叙事技巧在杜甫手中 达到高度成熟

         唐玄宗后期,沉溺于声色,挥霍无度;且又沉迷于道教和密宗佛教,很少过问朝政。朝廷大权先后落入权相李林甫和杨国忠手中。自开元二十四年(736)张九龄罢相到天宝十一载(752),李林甫专权16年;天宝十三载(754)之后,杨国忠又独揽大权。李、杨累起大狱,朝政在倾轧与清洗中一塌糊涂。正直的士人无法立足朝廷;而当道奸佞之间,互相争斗;权相与拥兵权的边镇节度使之间,也矛盾激烈。政权内部,已呈分崩之势。在上者奢侈,必加重对民间的盘剥,王公百官豪富大量兼并土地,天宝后期,大量农民成为失去土地的流民。在社会繁荣背后,隐藏着贫困与不公。唐代社会在经历开元盛世的繁荣之后,正在酝酿着大的动乱,而玄宗却一无所知。

         终于在天宝十四载(755),爆发了历时八年的安史之乱。这年11月,拥有重兵的范阳节度使安禄山发所部兵及同罗、奚、契丹、室韦兵共15万,反于范阳。翌年五月,潼关失守,玄宗仓惶奔蜀。战火所经之处,州县残破,万室空虚,北半个中国疮痍满目。从安史之乱起,至乾元三年(760)五年间,全国人口从5288万锐减至1699万,可看出这场战争给唐代社会带来的巨大破坏。

         这场巨大的灾难,给唐诗带来了不小的转变。还在天宝年间,一部分失意士人,就已经在诗中反映了社会的不公与人生的悲惨艰辛,他们就是元结《箧中集》中所收的作者。《箧中集》收沈千运、赵微明、孟云卿、张彪、元季川、于逖、王季友诗24首。加上其它文集所收,这七人留下来的诗共46首。他们诗中没有盛唐诗中那种慷慨豪雄情调,而以悲愤写人生疾苦。“朝亦常苦饥,暮亦常苦饥。飘飘万馀里,贫贱多是非”(孟云卿《悲哉行》)。“徘徊宋郊上,不见平生亲。独立正伤心,悲风来孟津。大方载群物,生死有常伦。虎豹不相食,哀哉人食人”(同上《伤时》)。“忽忽望前事,志愿能相乖。衣马久赢弊,谁信文与才。善道居贫贱,洁服蒙尘埃”(张彪《北游还酬孟云卿》)。他们是最先感受到衰败景象到来的一群诗人,冷眼旁观,走向写实。元结把他们的诗作编在一个集子里,给了很高的评价。他的诗歌观念,与他们是一致的。他写有《二风诗论》、《系乐府序》、《刘侍御月夜宴会序》,主张诗应有规讽寄托,有益政教。

         元结(719~772),字次山,天宝十三载(754)登进士第。安史之乱之后,先后避难于邑(今湖北大冶)、瀼溪(今江西瑞昌)。后曾奉诏募兵抗拒叛军,又曾任道、容二州刺史。他最有名的诗是《舂陵行》、《贼退示官吏》、《系乐府十二首》。《系乐府》中的《贫妇词》、《去乡悲》、《农臣怨》诸篇,写生民疾苦。《舂陵行》以同情之心写安史之乱以来道州一带州县残破,民不聊生,而赋税逼迫:“军国多所需,切责在有司。有司临郡县,刑法竞欲施。供给岂不忧,征敛又可悲。州小经乱亡,遗人实困疲。大乡无十家,大族命单赢。朝餐是草根,暮食仍木皮。出言气欲绝,意速行步迟。追呼尚不忍,况乃鞭扑之。” 《贼退示官吏》亦写赋税之祸害,甚于盗贼。杜甫读此诗后,给予很高评价: “道州忧黎庶,词气浩纵横。两章对秋月,一字偕华星。”元结与《箧中集》的诗人们,一变盛唐诗人诗中的理想色彩,而转向写人生悲苦。他们的诗,有思想深度而乏艺术力量。杜甫才把写实倾向推向了艺术的巅峰。

         杜甫(712~770),字子美,京兆杜陵(今陕西西安市西南)人,生于巩县,是晋朝名将杜预之后,祖父杜审言,初唐著名诗人。奉儒守素的家庭文化传统对他忠君恋阙、仁民爱物的思想有巨大影响。他的青年时代,是在盛唐社会中度过的,过了一段南北漫游、裘马轻狂的生活。20岁南下吴越,24岁回到洛阳,举进士不第。翌年东游齐赵。30岁时回到洛阳,筑室偃师,在那里结婚,往来偃师、洛阳间。33岁在洛阳遇到刚被“赐金放还”的李白,建立了千古传颂的友谊,两人同游梁、宋。遇高适,三人酣饮纵游,慷慨怀古。不久又北上齐鲁,过历下,登泰山,抒发“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望岳》)的情怀。和许多盛唐诗人一样,他有巨大抱负,自谓能立登要路,致君尧舜。但这幻想在天宝五载(746)到长安之后,便彻底破灭了。到长安的第二年,他参加了由李林甫操纵的一次考试,落入骗局。落第之后回到偃师,后来又来到长安,献赋上书,干谒赠诗,希求汲引,但都落空。十载长安,历尽辛酸。“卖药都市,寄食友朋”(《献三大礼赋表》)。“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奉赠书左丞》)。这十载长安,使杜甫历尽人生辛酸,他看到了生民疾苦,关心着国家安危。忠君恋阙,仁民爱物的情怀,在这颠沛辛酸的生活里不惟未曾衰退,反而更加强烈了。这对于他的诗歌创作来说,是意义巨大的。就在这段时间,他写下了《兵车行》、《前出塞九首》、《丽人行》和《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等反映天宝后期动乱行将到来的社会风貌的名作。

         安史乱起之后,杜甫落入叛军手中,被押解到陷落的长安。在陷落的长安,他写下了那些忠君恋阙的千古名作,如《春望》: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

         《哀江头》:

         少陵野老吞声哭,春日潜行曲江曲。江头宫殿锁千门,细柳新蒲为谁绿。

         他听到肃宗已经即位灵武,便历尽艰辛,奔赴凤翔行在。他被授予左拾遗的官职。这个时期,他写了《羌村三首》、《北征》等名作。因疏救房琯,他于乾元元年(758)被贬为华州司功参军。这期间,他写了“三吏”、“三别”。乾元二年(759)秋,他终于弃官,携家入蜀,于岁末抵达成都,开始了他晚年飘泊西南的生活。

         他在成都有一段时间生活相对安定。后来因剑南兵马使徐知道反,成都混乱,他移家梓州,来往旁县,中间又曾在阆州小住。永泰元年(765)五月,离成都经渝州出峡,在云安短期养病之后,于次年春末迁居夔州(今四川奉节)。大历三年(768)春,他离夔州,飘泊江陵、公安、岳阳、潭州,大历五年(770)冬,死于自潭州赴岳州途中舟上,年五十九。杜甫暮年穷困潦倒,疾病缠身,十分凄凉。

         安史之乱带来了无数灾难,也给诗歌创作带来了变化。战乱生活题材很自然地进入诗歌创作中。盛唐诗人还不惯于引战争苦难入诗。他们还没有把眼光转向底层。在这场灾难面前,他们发抒感慨,“强欲登高去,无人送酒来。遥怜故园菊,应傍战场开”(岑参《行军九日思长安故园》)。李白是盛唐诗人中写及战乱最多的,有《奔亡道中》、《经乱后将避地剡中留赠崔宣城》、《扶风豪士歌》、《永王东巡歌》、《南奔书怀》等等,他写参与这场战争的感受、抱负、态度和不被理解的心情,还没有转向写底层百姓的苦难。写百姓苦难的,是安史乱起前后进入创作高潮的诗人们。李嘉祐写战后凋残景象:“处处征胡人渐稀,山村寥落暮烟微。门临莽苍经年闭,身逐嫖姚几日归。贫妻白发输残税,馀寇黄河未解围。”(《题灵台县东山村主人》)“白骨半随河水去,黄云犹傍郡城低。平陂战地花容落,旧苑春田草未齐。”(《宋州东登望题武陵驿》)最早而且最全面反映这场大战乱所造成的大破坏、大灾难的,是杜甫。杜甫用他的诗,写了这场战争中的许多重要事件,写了百姓在战争中承受的苦难,以深广生动、血肉饱满垢形象,展现了战火中整个社会生活的广阔画面。他的诗,被后人称为“诗史”。

         他的诗被称为“诗史”,在于具有史的认识价值。常被人提到的重要的历史事件,在他的诗中都有反映。至德元年(756)唐军陈陶斜大败,继又败于青坂,杜甫有《悲陈陶》、《悲青坂》;收复两京,杜甫有《收京三首》、《喜闻官军已临贼境二十韵》;九节度兵围邺城,看来胜利在即,杜甫写了《洗兵马》,其中提到胜利的消息接踵而至,提到回纥军助战、在长安受到优待的事,提到平叛诸将的功业。反映了此一事件在当时造成的普遍心理。后来九节度兵败邺城,为补充兵员而沿途征兵,杜甫有“三吏”、“三别”。宦官市舶使吕太一反于广州,杜甫后来写了《自平》。杜甫的有些诗,还可补史之失载,如《三绝句》中写到的渝州、开州杀刺史的事,未见史书记载。从杜诗可见安史乱后蜀中的混乱情形。而《忆昔》则描述了开元盛世的繁荣景象:

         忆昔开元全盛日,小邑犹藏万家室。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九州道路无豺虎,远游不劳吉日出。齐纨鲁缟车班班,男耕女桑不相失。

         这是常被史学家用来说明开元盛世社会风貌的一首诗,写时事,不始于杜甫,但是到了杜甫,才从如此广阔的视野并如此频繁地写时事。他的诗,提供了史的事实,可以证史,可以补史之不足。

         但是杜诗的“诗史”性质,主要的还不在于它提供了史的事实。史实只提供事件,而杜诗则提供比事件更为广阔、更为具体也更为生动的生活画面。史称玄宗后期沉湎声色,记载了不少事实,而在杜甫《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中,我们才真切地感受到这沉湎声色的情景:

         凌晨过骊山,御榻在嵽嵲。蚩尤塞寒空,蹴踏崖谷滑。瑶池气郁律,羽林相摩戛。君臣留欢娱,乐动殷胶葛。赐浴皆长缨,与宴非短褐。彤庭所分帛,本自寒女出。鞭挞其夫家,聚敛贡城阙。……况闻内金盘,尽在卫霍室。中堂有神仙,烟雾蒙玉质。爰客貂鼠裘,悲管逐清瑟。劝客驼蹄羹,霜橙压香橘。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这里描写的是具体的情景,连面临这情景时感觉到的氛围和情思都有了。他写战争带给百姓的苦难,是从一个人、一个家庭写起的。写他们的遭遇,写他们的内心的悲酸。如《无家别》:

         寂寞天宝后,园庐但蒿藜。我里百馀家,世乱各东西。存者无消息,死者为尘泥。贱子因败阵,归来寻旧蹊。久行见空巷,日瘦气惨凄。但对狐与狸,竖毛向我啼。四邻何所有?一二老寡妻。

         写到故乡荒凉,老母病死,归来无家,而尚得再次从军,令人不忍卒读。他把战火中的人的内心世界,一一展开,令人千载之下,为之动情。《羌村三首》、《哀王孙》、《哀江头》、《北征》等诗,都是这种写法。他的有些诗,虽不是直接写时事,只写一己的感慨,但由于他颠沛战乱之中,与这场灾难息息相关。心之所向,情之所系,未离时局,因之从他的感怆里,我们可以感受到其时社会的某些心理状态。从认识历史的起初面貌说,这一类诗,也具有诗史的意义。

         杜诗的诗史性质,决定了它写作方法的变化。盛唐诗创造玲珑兴象以抒情,杜诗用叙事手法写时事。诗的叙事手法起源甚早,《诗经》、乐府都用过。唐代诗人中李白的《赠张相镐》、李颀的《别梁锽》都用了叙述手法。李白的诗,叙自己的行藏;李颀的诗,实写梁锽的性格。而大量使用叙述手法,以五、七言古体写时事,即事名篇,把叙事手法发展到一个新的高峰,则是杜甫的创造。

         杜诗叙事,既叙事件经过,又用力于细部描写。这些细部描写,或人或物或心情,精心刻画,从细微处见出真实,展开画面,把人引入某种氛围、某种境界。《北征》叙从凤翔行在往鄜州省家的一路所见:“菊垂今秋花,石载古车辙。青云动高兴,幽事亦可悦。山果多琐细,罗生杂橡栗。或红如丹砂,或黑如点漆。雨露之所濡,甘苦齐结实。”“我行已水滨,我仆犹木末。鸱鸮鸣黄桑,野鼠拱乱穴。夜深经战场,寒月照白骨。”写到家情境:“况我堕胡尘,及归尽华发。经年至茅屋,妻子衣百结。恸哭松声回,悲泉共幽咽。平生所娇儿,颜色白胜雪。见耶背面啼,垢腻脚不袜。床前两小女,补绽才过膝。海图拆波涛,旧绣移曲折。天吴及紫凤,颠倒在短褐。”“粉黛亦解包,衾裯稍罗列。瘦妻面复光,痴女头自栉。学母无不为,晓妆随手抹。移时施朱铅,狼藉画眉阔。生还对童稚,似欲忘饥渴。问事竞挽须,谁能即嗔喝?”没有直接写战争灾难,而乱离与贫困一一显现。他写的都是不起眼的平常细事,但正是这些细小的描写,从一个视角展现了广阔的历史画面。也正是这些细小的描写,使杜诗的叙事方式有别于前此的叙事诗。它从概括描写走向写具体事件的片断,因写细节而更少概括描写常有的夸张,更多真实感。故事性被冲淡了,而生活色彩则等到极大的加强。《兵车行》、《羌村三首》、“三吏”、“三别”、《彭衙行》、《赠卫八处士》等诗无不如此。

         杜诗叙事,融入强烈的抒情。多数的叙事诗,他其实是作为抒情来写的。例如《羌村三首》,记回鄜州省家事,写重逢如何悲喜交集,写与家人、邻里如何在这悲喜中相见,仍然是细部描写,“柴门鸟雀噪,归客千里至”;“邻人满墙头,感概亦歔欷”;“群鸡正乱叫,客至鸡斗争。驱鸡上树木,始闻扣柴荆”。但这些细部描写要表现的,是悲喜交集的心境,是一腔蕴蓄已久、渴望渲泻的感情:悲哀、同情、无可奈何,都交错在一起。

         父老四五人,问我久远行。手中各有携,倾榼浊复清。苦辞酒味薄,黍地无人耕。兵革既未息,儿童尽东征。请为父老歌,艰难愧深情。歌罢仰天叹,四座泪纵横。

         客观的真实的叙述与主观的强烈的抒情,融为一体。他的一些诗,很难分出是抒情还是叙事。有时还杂以议论、融抒情、叙事、议论于一体。长篇如此,短篇也如此。有赋的铺排、散文的句法,也有抒情诗的意境创造。记述的是时事,反映的是历史的真实画面,而抒发的是一己情怀。这在中国诗歌史上是空前的,是诗歌表现方法的一种转变,是杜诗异于盛唐诗的地方。

         

    第二节 杜甫的律诗


         拓宽了律诗的表现范围和表现手法 以律诗写组诗 浑融的境界与出神入化 的技巧

         律诗在杜诗中占有极重要的地位。杜甫写时事的诗,多是古体,因古体便于叙事。他在古体上的成就,无疑是巨大的。但他的律诗,在诗歌艺术上的成就却更为辉煌。

         杜甫律诗的成就,首先在于扩大了律诗的表现范围。他不仅以律诗写应酬、咏怀、羁旅、宴游,以及写山水,而且用律诗写时事。以古体写时事,较少受限制,杜甫多数写时事的诗都是古体;用律诗写时事,字数和格律都受限制,难度更大,而杜甫却能运用自如。他这部分写时事的律诗,较少叙述而较多抒情与议论,如《秋笛》、《即事》(“闻道花门破”)、《王命》、《征夫》等。为扩大律诗的表现力,他以组诗的形式,表现一些较难表现、较宽泛的内容,五律和七律都有这样的组诗。五律中的《秦州杂诗二十首》是一例。浦起龙已指出这是组诗。20首集中地表现了他在秦州时的心境。写于客居夔州时的《洞房》、《宿昔》、《能画》、《斗鸡》、《历历》、《洛阳》、《骊山》、《提封》,虽未标出总题目,但就内容言,实是组诗。《洞房》为八诗缘起:

         洞房环珮冷,玉殿起秋风。秦地应新月,龙池满旧宫。系舟今夜远,清漏往时同。万里黄山北,园陵白露中。

         由系舟峡江,因秋夜景色而引发对宫掖凄凉的联想。由今日宫掖之凄凉,而忆及往日宫中行乐之种种情形,于是有《宿昔》、《能画》、《斗鸡》诸篇,极写当年宫中之行乐。第五首《历历》是转折,由安史乱前转向乱后:“历历开元事,分明在眼前。无端盗贼起,忽已岁时迁。”第六首《洛阳》写洛阳陷落,叛军进逼长安,玄宗出走。第七首《骊山》写骊山已无复昔日繁华,寂寞凄凉,不胜今昔之感。第八首《提封》为总结,反思、议论:

         提封汉天下,万国尚同心。借问悬车守,何如俭德临。时征俊乂入,莫虑犬羊侵。愿戒兵犹火,恩加四海深。希望皇帝能行俭德,用贤人,戒兵火,加恩四海,则世事尚有可为。八首诗前后照应,情思脉络连贯,而表现的范围是一首律诗难以表达的。

         杜甫以律诗写组诗最为成功的,是七律,如《咏怀古迹五首》、《诸将五首》,特别是《秋兴八首》,可以说是杜甫律诗中的登峰造极之作。这组诗写于滞留夔州时期。此时安史之乱虽已结束,而外族入侵,藩镇叛乱,战争仍然不断。挚友已先后离开人世,诗人自己仍飘泊沧江,且疾病缠身。山城秋色,引发他的故园之思和对于京华岁月的怀念,回顾一生,感悟哲理。八首诗就是在这一思想脉络上展开,一层深入一层。第一首:

         玉露凋伤枫树林,巫山巫峡气萧森。江间波浪兼天涌,塞上风云接地阴。丛菊两开他日泪,孤舟一系故园心。寒衣处处催刀尺,白帝城高急暮砧。

         江峡秋色牵动滞留夔府孤城的寂寞心绪,也牵动故园之思。由丛菊两开引发留夔两载的辛酸岁月的感慨,引发对于故园的思念。正沉浸于回忆与思念之中,忽又为白帝城的四处砧声所惊断,于是有第二首。第二首又从现实开始,进入感慨与回忆:

         夔府孤城落日斜,每依北斗望京华。听猿实下三声泪,奉使虚随八月槎。画省香炉违伏枕,山楼粉堞隐悲笳。请看石上藤萝月,已映洲前芦荻花。

         从落日啼猿、孤城怅望中产生的身世飘零之感,引发对于往日曾叩近侍的回忆,又是感慨万千。正沉浸在回忆与感慨里,忽又被山城悲笳惊醒,回到现实中来。时光流逝,已经月上中天,叹时光而伤沦落,于是有第三首:

         千家山郭静朝晖,日日江楼坐翠微。信宿渔人还泛泛,清秋燕子故飞飞。匡衡抗疏功名薄,刘向传经心事违。同学少年多不贱,五陵衣马自轻肥。

         这一首从时光流逝叹抱负落空,引发对于朝廷用非其人的不满,于是有第四首:

         闻道长安似弈棋,百年世事不胜悲。王侯第宅皆新主,文武衣冠异昔时。直北关山金鼓震,征西车马羽书驰。鱼龙寂寞秋江冷,故国平居有所思。

         这一首是对于国家命运的忧念。意谓政局变更,边境战火不断,国家前途可忧,而自己穷老荒江,无法报国,空有忧思而已。后四首一次又一次地反复着忆往昔、感盛衰、伤沦落、叹身世。这八首诗要表现的是一种深沉复杂的感情,交错着感慨、回忆、思念与对于时局的看法。要用一首诗来把这些复杂的、低徊不尽的感情表达出来不容易做到,或者说不容易表现得淋漓尽致,而用组诗则可以做到这一点。以律诗写组诗,极大地扩大了律诗的表现力,这是杜甫在律诗发展史上的贡献。

         杜甫把律诗写得纵横恣肆,极尽变化之能事,合律而又看不出声律的束缚,对仗工整而又看不出对仗的痕迹。如《闻官军收河南河北》:

         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读书喜欲狂。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

         全诗把一种骤然到来的狂喜心情,表现得淋漓尽致,用“忽传”、“初闻”、 “却看”、“漫卷”这些动词,加强了突然性和随意性色彩;用“即从”、“便下”、“穿”、“向”等词,连接四个地名,造成风驰电掣的气势。表达的方式,仿佛散文一般,感慨流畅,连贯性、整体感极强,毫不受律体的束缚。他在寓居夔州以后所作诗,这方面的成就,更是达到炉火纯青的地步。被杨伦称为“杜集七言律第一”的《登高》,就是这样的一首诗:

         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

         风急、猿啸、鸟飞、木落,伴以滚滚而来的江水,整个境界卷入到急速的流动之中。然后是一声深深的叹息。他用了那么多在动作上相互连贯性极强的动词,造成全诗的流动感和整体感,使人读来有一气流转之感。但细究起来,全诗在声律句式上,又有极精密的考究。八句皆对,首联句中也对。严整的对仗被形象的流动感掩盖起来了,严密变得疏畅。首联上句第一字仄声换成平声,下句第一字平声换成仄声,一开始便用轻重的变化增加了两个节奏。“猿啸”处本应是二仄声,他为了使“天高”与猿声连着表现一种高扬凌厉的情调,用了一个平声字 “猿”,三个平声连续上扬,“啸”仄下沉,两头均有一个急速的起伏,最后一个“哀”字,扬而不返。这首句在通过平仄的精心安排来表现声象上,真是精彩极了。

         杜甫律诗的最高成就,可以说就是在把这种体式写得浑融流转,无迹可寻,写来若不经意,使人忘其为律诗。如《江村》:

         清江一曲抱村流,长夏江村事事幽。自去自来堂上燕,相亲相近水中鸥。老妻画纸为棋局,稚子敲针作钓钩。多病所须惟药物,微躯此外更何求。

         以亲切随便的语气说出,不露对仗与声律安排的痕迹。《春夜喜雨》:

         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野径云俱黑,江船火独明。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

         上四句用流水对,把春雨神韵一气写下,无声无息不期然而来,末联写一种骤然回首的惊喜,格律严谨而浑然一体。《旅夜书怀》也是这类千古传诵的名篇。

         杜甫自己说:“晚节渐于诗律细。”(《遣闷呈路十九曹长》)又说:“老去诗篇浑漫与。”(《江上值水如海势聊短述》)这正是他对律诗的主要追求。 “诗律细”不仅在于声律的精心安排,也在于从严谨中求变化,变化莫测而不离规矩。有时他为了表达某种感情的需要而写拗体,晚年七律拗体更多。这种拗体与七律初期出现的某些不合律现象是不同的,它是成熟之后的通变,表现为变化中的完整。

         杜甫律诗的又一成就,在于他炼字炼句上的成功。精于用字,刻划细微,在他的古体中有同样表现,而以律诗的表现最为精彩。他炼字,用力之处在表现神情韵味。刘熙载说“少陵炼神”,就是指这一点。他的用字,常常达到一字之下,他人难以更改的地步。他善于用动词使诗句活起来,用副词使诗疏畅而富于转折,特别是“自”字,他实在是用得好极了。他还善于用颜色字以强化某种情感色彩,用叠字以创造氛围,,用双声叠韵以使诗的声调更加和谐悦耳,用俗字口语使诗读来更加亲切。炼字,是他的自觉追求。他说过:“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江上值水如海势聊短述》)他是用很大的精力在炼字上的。

         

    第三节 杜诗的艺术风格


         杜诗的主要风格沉郁顿挫 杜诗风格的另一面:萧散自然

         杜诗风格与杜甫处境心境的关系

         杜诗的主要风格特征是沉郁顿挫,沉郁顿挫风格的感情基调是悲慨。杜甫是一位系念国家安危和生民疾苦的诗人。动乱的时代,个人的坎坷遭遇,一有感触,则悲慨满怀。他的诗有一种深沉的忧思,无论是写生民疾苦、怀友思乡,还是写自己的穷愁潦倒,感情都是深沉阔大的。他的诗,蕴含着一种厚积的感情力量,每欲喷薄而出时,他的仁者之心、他的儒家涵养所形成的中和处世的心态,便把这喷薄欲出的悲怆抑制住了,使它变得缓慢、深沉,变得低回起伏。长篇如此,短章也如此。例如,《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先叙抱负之落空,仕既不成,隐又不遂,中间四句一转,感情起伏,待到郁勃不平之气要爆发出来,却又撇开个人的不平,转入对骊山的描写。由骊山上的奢靡生活,写到“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不平愤懑之情似乎又是要喷薄而出了,但是没有,感情回旋,变成了“荣枯咫尺异,惆怅难再述”的深沉叹息。“入门闻号洮,幼子饿已卒。吾宁舍一哀,里巷亦呜咽。所愧为人父,无食致夭折”。悲痛欲绝的感情看来似乎要难以自制了,但又没有喷薄而出,“默思失业徒,因念远戍卒。忧端齐终南,澒洞不可掇”。个人的悲痛变成了对于百姓苦难的深沉忧思,留下了无穷韵味。《梦李白二首》也是这种回环反复表达感情的很好例子,梦中见其来,又疑其真来;分明他已真来,又疑其何以能逃出牢笼,定非真来;说他并非真来,又分明见其月色下憔悴颜色。真真幻幻,表现的是浓到如酒的情谊,深沉低回,波浪起伏。《北征》、《洗兵马》、《壮游》、《同谷七歌》、《送郑十八虔贬台州司户》,还有前面提到的《秋兴八首》都是这样的例子。沉郁顿挫,是杜诗的主要风格。沉郁,是感情的悲慨壮大深厚;顿挫,是感情表达的波浪起伏、反复低回。

         除了沉郁顿挫之外,杜诗还有其它的风格。胡震亨说杜甫的诗“精粗巨细,巧拙新陈,险易浅深,浓淡肥瘦,靡不毕具”(《唐音癸签》卷六)。就是说的杜诗风格的多样性。风格的多样正是伟大作家艺术上高度成熟的标志。在杜诗的多样风格中,萧散自然,是又一重要特色。闲适情趣,安静明秀境界,细腻的景物描写,形成萧散自然的特色。这类诗不少,如《水槛遣心二首》其一:

         去郭轩楹敞,无村眺望赊。澄江平少岸,幽树晚多花。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城中十万户,此地两三家。

         鱼鸟自得其乐,在一片宁静的氛围里,生一份闲适愉悦情思。“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迟”(《江亭》)。“仰面贪看鸟,回头错应人”(《漫成二首》其一)。 “野船明细火,宿鹭起圆沙”(《遣意二首》其二)。“芹泥随燕嘴,花蕊上蜂须”(《徐步》)。“仰蜂粘落絮,行蚁上枯梨”(《独酌》)。这些都是萧散心境、闲适情趣的产物。这类风格最有代表性的,是《江畔独步寻花七绝句》,其三:

         江深竹静两三家,多事红花映白花。报答春光知有处,应须美酒送生涯。

         其五:

         黄四娘家花满蹊,千朵万朵压枝低。留连戏蝶时时舞,自在娇莺恰恰啼。

         其七:

         不是爱花即欲死,只恐花尽老相催。繁枝容易纷纷落,嫩蕊商量细细开。

         这组诗把萧散自然的情怀抒写得从容和优雅,让人神往。《绝句漫兴九首》也是如此。

         杜诗的不同风格的形成,与杜甫不同时期的不同境遇,或者同一时期的不同心境似有关系。当他生活坎坷,颠沛流离,或处于战乱之中时,他的家国之思,身世之感,便自然涌出,悲歌慷慨。这时的诗,往往便表现为沉郁顿挫。长安困顿、陷落贼中、华州鄜州时期、陇蜀道上、夔州以后的诗,多数是这类风格。当他生活稍为安定时,他就写一些萧散自然的诗。成都草堂的一段时间,就有不少这类作品。

         

    第四节 杜诗的地位与影响


         集六朝、盛唐诗歌之大成 对后代诗人的影响

         元稹《唐故检校工部员外郎杜君墓系铭并序》说:“至于子美,盖所谓上薄风骚,下该沈、宋,言夺苏、李,气吞曹、刘,掩颜、谢之孤高,杂徐、庾之流丽,尽得古今之体势,而兼人人之所独专矣。”元稹是说杜甫兼有各家之所长。宋人秦观也有类似的看法:“于是杜子美者,穷高妙之格,极豪逸之气,包冲淡之趣,兼俊洁之姿,备藻丽之态,而诸家之所不及焉。然不集众家之长,杜氏亦不能独至于斯也。”(《论韩愈》)他是从杜甫的兼备各种风格的。如果我们从更广阔的视野说,杜甫的集大成,首先是他身上集中了中国文化传统里的一些最重要的品质,即仁民爱物、忧国忧民的情怀。在他的诗里,我们可以感受到与屈原相似的深沉忧思。屈原与杜甫当然有许多不同,但两人在诗中表现的忧国忧时却同样至诚。在杜甫的诗里,我们可以感受到仁政思想的传统精神;可以感受到司马迁的实录精神,面对史实而不回护,正视历史。这些当然不是诗歌传统自身,但它却决定了杜诗的基本品质,说明这些品质的渊源所自。

         就诗歌传统自身言,杜诗的叙事与议论,显然受到《诗经·小雅》的影响。而其悲歌慷慨的格调,显然又与《离骚》相近。它的缘事而发,则来自乐府传统。它浓烈的抒怀。细腻的感情,与建安诗歌有关。在诗的表现、表现形式上,他吸收的就更为广泛而多样。叙述夹议论,有“小雅”的因素,有赋的铺排技巧,有乐府的影响,也有史笔的痕迹。他的五言古诗广泛接受魏晋南北朝诗人的影响,如王粲、曹植、阮籍、谢灵运、陶渊明等。五七言律诗则可以说吸收了这两种体式发展过程中的一切经验;五律则主要学杜审言。而最重要的,是充分吸收盛唐诗人创造兴象、创造意境的经验,把它融入到叙事的技巧里,叙事而又有着意境的美。

         即使只从语言或意象上说,也可找出杜甫与前辈诗人的各种联系。例如,他的《杜鹃》、《石龛》诗,显然受到汉乐府相和歌辞相和曲《江南》的影响。《晚登瀼上堂》“江流静犹涌”,来自阴铿“大江静犹浪”(《和傅郎岁暮还湘州》)。《宿江边阁》“薄云岩际宿,孤月浪中翻”,来自何逊“薄云岩际出,初月浪中生”(《入西塞示南府同僚》)。《艳曲》“江清歌扇底,影旷舞衣长”,来自庾信“绿珠歌扇底,飞燕舞衫长”(《和赵王看妓》)。《将适吴楚留别章使君留后兼幕府诸公》“昔如纵壑鱼,今如丧家狗”;《有怀台州郑十八司户》 “昔如水上鸥,今如罝中兔”,来自鲍照“昔如鞲上鹰,今如槛中猿”(《代东武吟》)。《前出塞九首》其六“驱马天雨雪”,来自鲍照“北风驱雁天雨霜” (《代白纻曲二首》其一)。《小寒食舟中作》“云白山青万馀里,愁看直北是长安”,来自沈佺期“两地江山万馀里,几时重谒圣明君”(《遥同杜员外审言过岭》)。《小寒食舟中作》“春水船如天上坐”,来自沈佺期“人如天上坐,鱼似镜中悬”(《钓竿篇》)。《漫成二首》其一“仰面贪看鸟,回头错应人”,来自沈佺期“只为看花鸟,时时误失筹”(《幸梨园亭观打球应制》)。意象的启发引起联想,产生类似的诗句,从中可以看出杜甫对于前人诗歌成就的熟悉与有意的吸取。他非常推崇曹植和建安诗人,推崇陶渊明和谢灵运、谢朓、鲍照、庾信,特别是阴铿、何逊,说自己“颇学阴何苦用心”。对于陈子昂、初唐四杰、孟浩然、王维、李白,他更是推崇备至。他主张转益多师,正是这一点,使他成为集大成者。

         从唐诗的发展看,杜甫是一位承先启后的人物。杜诗是唐诗发展的一个转折。由于杜诗兼备众体而又自铸伟辞,积累了极其丰富的艺术经验,有许多的层面,也就为后来者的进一步发展提供了各种可能。中唐以后,白居易、元稹继承了杜甫缘事而发、写生民疾苦的一面,且受到杜甫五言排律夹叙夹议的影响;韩愈、孟郊、李贺则受到杜甫的奇崛、散文化和炼字的影响;炼字在晚唐更发展成苦吟一派;李商隐的七律得力于杜甫七律的组织严密而跳跃性极大的技法。他们都学杜甫的一枝一节,而开拓出新的诗派。宋以后,杜甫的地位更高,他在诗史上的影响,历千年而不衰。

         杜甫的更为重要的影响,是在思想情操方面。他的系念国家安危,同情生民疾苦,为历代士人所崇仰,在士人人格的形式上,有不可估量的影响。北宋爱国将领李纲在《重校正杜子美集序》中说杜诗“平时读之,未见其工,迨亲更兵火丧乱之后,诵其诗如出乎其时,犁然有当于人心,然后知其语之妙也。”南宋爱国将领文天祥兵败被俘,有《集杜诗》二百首,《序》说:“凡我意所欲言者,子美先为代言之。”这种影响直至现代也历久而不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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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编 隋唐五代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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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章 散文的文体文风改革


         

         在唐代,散文的发展变化与诗歌的发展变化并不同步。当诗歌已经高度繁荣的时候,散文的文体文风改革才开始。文体文风的改革,自内容言,是明道载道,把散文引向政教之用,和当时的政治形势有密切的关系;自形式言,是由骈体而散体,是散文自身发展的一种要求。这是一次有目的、有理论主张、有广泛参与者并且有深远影响的文学革新,今人习惯上把它称为“古文运动”。

         

    第一节 政治改革与文体文风改革


         中唐士人的中兴愿望 儒学思潮和政治改革 由此所触发的文体文风改革

         西魏的苏绰和隋的李谔,都提出过文体复古的主张,但都未尝产生实际的影响。初唐陈子昂提倡风雅兴寄,在唐代影响很大,但其时并未形成文体文风改革的普遍风气。文体的由骈而散,在开元时期已有相当的发展,而作为一种改革思潮出现,则是在安史之乱以后。历时八年的安史之乱,使盛唐时代强大繁荣、昂扬阔大的气象一去不返,代之而起的,是藩镇割据、佛老蕃滋、宦官专权、民贫政乱以及吏治日坏、士风浮薄等一系列问题,整个社会已处于一种表面稳定实则动荡不安的危险状态。

         面对严峻的局面,一部分士人怀着强烈的忧患意识,慨然奋起,思欲变革,以期王朝中兴。元稹说他目睹混乱的政局:“心体悸震,若不可活,思欲发之久矣。”(《叙诗寄乐天书》)韩愈放言宣称:“大贤事业异,远抱非俗观。报国心皎洁,念时涕汍澜。”(《龊龊》)连那位以穷愁悲吟著名的孟郊,也发为 “壮士心是剑,为君射斗牛。朝思除国难,暮思除国仇”(《百忧》)的高唱。陆质、王叔文、吕温、韩愈、柳宗元、刘禹锡、裴垍、李绛、裴度等都在贞元、元和之际挺身而出,参政议政,研讨治国方略,与邪恶势力斗争,表现出改革现实的强烈愿望。

         与强烈的中兴愿望相伴而来的,是复兴儒学的思潮。唐初修《五经正义》,重章句之学,而疏于义理之探讨。这对于儒学的发展与致用是有碍的。当时刘知几和王元感曾提出过批评,却未能改变此种守章句的学风。安史乱后,随着社会形势的急剧变化,儒学开始出现一种新倾向,就是重大义而轻章句。独孤及、柳冕、权德舆等都持这种主张,而这种新倾向的代表,是啖助、赵匡、陆质的《春秋》学派。他们对《经》的理解,是越过传注而回归《经》本义。这就从章句之学回到义理的探讨上来,促成了儒学的复兴和致用。

         韩愈、柳宗元将复兴儒学思潮推向高峰。《旧唐书·韩愈传》说:“大历、贞元之间,文字多尚古学,效扬雄、董仲舒之述作,而独孤及、梁肃最称渊奥,儒林推重。愈从其徒游,锐意钻仰,欲自振于一代。”韩愈最突出的主张是重新建立儒家的道统,越过西汉以后的经学而复归孔、孟。他以孔孟之道的继承者和捍卫者自居,声言:“使其道由愈而粗传,虽灭死而万万无恨。”(《与孟尚书书》)当然,韩愈弘扬儒家道统的基本着眼点,不是想在理论上有大的建树,也不是想当孟子之后儒学的第一传人,而是在于“适于时,救其弊”(《进士策问》其二),解救现实危难。在韩愈看来,当时最大的现实危难乃是藩镇割据和佛老蕃滋,前者导致中央皇权的极大削弱;后者作为儒家思想的对立面,以紫乱朱,使得人心不古,同时寺庙广占良田,僧徒不纳赋税,严重影响了国家的财政收入,因而都在扫荡之列。围绕这一核心,韩愈撰写了以《原道》为代表的大量政治论文,明君臣之义,严华夷之防,对藩镇尤其是佛、老进行了不遗馀力的抨击。

         柳宗元也是重新阐发儒家义理的重要理论家,与韩愈有所不同的是,他对所谓儒家“道统”没有多大兴趣,也不排斥佛教,他更重视的,乃是源于啖、赵学派不拘空名、从宜救乱的经世儒学。柳宗元、吕温等人都曾师事陆质,受到他的直接影响。吕温在《与族兄皋请学〈春秋〉书》中明言:“所曰《春秋》者,非战争攻伐之事,聘享盟会之仪也。必可以尊天子、讨诸侯、正华夷、绳贼乱者,某愿学焉。”柳宗元在《送徐从事北游序》中指出:“得位而以《诗》《礼》《春秋》之道施于事,及于物,思不负孔子之笔舌。能如是,然后可以为儒。儒可以说读为哉?”这些观点鲜明地体现了柳宗元等人通经以致用的治学特点。

         由通经致用到改革现实,是此一时期的一大变局。早在肃宗、德宗朝,李泌、陆贽等人的整顿纲纪,杨炎、刘晏等人的财政税法改革已肇其端绪,此后杜佑以 “富国安人之术为己任”,针对时弊,提出节省开支、裁减冗员的主张。永贞元年亦即贞元二十一年(805),以王叔文为首,柳宗元、刘禹锡、吕温等为中坚的一批进步士人,发起了一场旨在打击宦官集团的政治革新运动,实施了一系列改革措施,使贞元弊政,廓然一清,“自天宝以至贞元,少有及此者”(王鸣盛《十七史商榷》卷七四)。这场运动在多种政治势力的联合打击下虽然很快就失败了,但它致力于王朝中兴的内在精神,却直接影响到此后元和一朝的政治方向。元和一朝,继续推行了永贞时期的一些改革措施,如禁止供奉、减免赋税、精简冗官,并在一定范围内抑制了宦官的权势;与此同时,倾全力解决藩镇问题。唐宪宗先是采纳宰相杜黄裳“以法度整顿诸侯”(《旧唐书·杜黄裳传》)的意见,大举出兵,在不长时间内,即讨平西川、夏绥、镇海诸处叛乱,后又倚重宰相裴度,经过长期战争,平定了淮西叛乱,迫使成德、卢龙诸藩相继归顺朝廷。 “当此之时,唐之威令,几于复振”(《新唐书·本纪第七》)。可以说,上述财税、政治、军事等方面的变革,既有力地促使唐王朝走向中兴,也极大地鼓舞了民心士气,而所有这一切,又无不与广大士人志在改变现状的强烈要求紧相关联。

         中兴的愿望促成了儒学的复兴,促成了政治改革。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文体文风的改革得到了发展。换言之,是经世致用的需要促成了文体文风改革高潮的到来。

         韩愈、柳宗元明确提出“文以明道”的主张。韩愈一再说自己“修其辞以明其道”(《争臣论》),“愈之为古文,岂独取其句读不类于今者邪?思古人而不得见,学古道则欲兼通其辞。通其辞者,本志乎古道者也”(《题欧阳生哀辞后》),“然愈之所志于古者,不惟其辞之好,好其道焉耳”(《答李秀才书》),其主要目的,除了致力于建立儒家道统外,便是用“道”来充实文的内容,使文成为参预现实政治的强有力的舆论工具。柳宗元最初“以辅时及物为道”(《答吴武陵论非语书》),将全副精力都投入到了更具实效性的政治改革运动中去,待到改革失败、被贬南荒之后,才不得已而主张以文来明其“道”。他说:“然而辅时及物之道,不可陈于今,则宜垂于后。”(同上)“圣人之言,期以明道,学者务求诸道而遗其辞。……道假辞而明,辞假书而传,要之,之道而已耳;道之及,及乎物而已耳。”(《报崔黯秀才论为文书》)由此可见,出于相同的政治目的,韩、柳二人不约而同地走向了以文明道、反对不切实际的文体文风的路途。他们将文体文风的改革作为其政治实践的组成部分,赋予文以强烈的政治色彩和鲜明的现实品格,去其浮靡空洞而返归质实真切,创作了大量饱含政治激情、具有强烈针对性的感召力的古文杰作。李汉《昌黎先生集序》记载当时的情况是: “时人始而惊,中而笑且排”,但“先生益坚,终而翕然随以定。”由此可见韩愈力倡古文宁为流俗所非也绝不改弦易辙的胆力和气魄。在这一过程中,韩愈还以文坛盟主的地位,对从事古文写作的人予以大力扶持和称赞,在他周围,聚集了张籍、李翱、李汉、皇甫湜、樊宗师、侯喜等一批古文作者,声势颇为强盛。柳宗元当时身在南方贬所,创作古文的声势和影响虽不及韩愈,却也不是默默无闻。据《旧唐书》本传载:“江岭间为进士者,不远数千里皆随宗元师法,凡经其门,必为名士。著述之盛,名动于时。”至此,由儒学复兴和政治改革所触发、以复古为新变的文体文风改革高潮便到来了。

         

    第二节 倡导古文的理论主张与杂文学观念的复归


         唐代的骈文 从萧颖士、梁肃、柳冕到韩愈、柳宗元的古文理论 古文理论 的政教目的 杂文学观念对散文发展的深远影响

         文体文风的改革高潮一方面固然缘于前述儒学思潮和政治改革的触发,另一方面也与文章发展的内部规律密切相关。以骈文而论,它发端于先秦,形成于魏晋,至南北朝大盛,此后一直延续不衰。作为一种美文学,骈文十分重视对偶、声律、用典和辞采,重视美感。它的出现,突破了早期散文过于古朴简单的格局而向形式美方向发展。并且日益精致,日益华美,从散文的艺术特质说,这无疑是一种进步。但是发展到后来,弊端也随之而生。如对偶惟求其工,四六句型限制了内容的充分表达;用典惟求其繁,不少篇章晦涩难懂;一意追求华丽辞藻,内容空虚浮泛。华美的形式往往成了表达思想、反映现实的障碍。

         骈文是唐代前期普遍使用的文章样式,大量的章、奏、表、启、书、记、论、说多用骈体写成,从贞观初至开元末的一百一十馀年间,如今可看到的策文全是骈体,无一例外。不过,唐代骈文也出现了一些新的变化,自初唐“四杰”始,不少作品已于工整的对偶、华丽的辞藻之外,展示出流走活泼的生气和注重骨力的刚健风格,如王勃的《滕王阁序》、骆宾王的《代李敬业传檄天下文》,其落霞孤鹜之景,一抷六尺之情,英思壮彩,珍词秀句,已为人千古传诵;杨炯的《王勃集序》、卢照邻的《释疾文》等也都情文并茂,灿然可观。进入盛唐以后,骈体文风有了更大的改变。首先是“燕许大手笔”张说、苏颋,在骈文写作中崇雅黜浮,运散入骈,展示出雍容雄浑的气势;接着是大诗人李白,将诗的笔法情调注入文中,破板滞为流动,变用典为白描,如其《春夜宴从弟桃李园序》开篇数句:“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古人秉烛夜游,良有以也。”说理抒情简洁明快,如行云流水。骈文发展到中唐陆贽手里,已达变化的极致。他的奏议较彻底地去除了此前骈文的丽辞浮藻,不用典,不征事,而代之以充分的散体文气,“真意笃挚,反复曲畅,不复见排偶之迹”(《四库会书简明目录》卷十五)。其《论裴延龄奸蠹书》长达六千馀字,言事详备,说理深刻,既纡曲宛转,又晓畅易懂。他的《奉天改元大赦制》是代避难奉天的德宗皇帝拟写的罪己诏,文中以痛切之辞,直书君过,文笔犀利,情感激烈。据载:诏书下达之日,“虽武人悍卒,无不挥涕激发”(权德舆《唐赠兵部尚书宣公陆贽翰苑集序》。可以说,陆贽的奏议在使骈文平易化、应用化的过程中,具有突出的贡献,“而义理之精,足以比隆濂、洛,气势之盛,亦堪方驾韩、苏”(曾国藩《鸣原堂论文》)。

         骈文去赘典浮辞,走向平易流畅的过程,反映出文风正在不知不觉的变化之中,文风的这种变化,反映了散文领域中要求改革的愿望。这种愿望,也表现在理论批评上。从初唐以来,不断有人对骈体文风提出批评,如杨炯指斥龙朔文风是“争构纤微,竞为雕刻”、“骨气都尽,刚健不闻”(《王勃集序》),陈子昂也明确提出应继承“汉魏风骨”,反对“采丽竞繁,而兴寄都绝”(《与东方左史虬修竹篇序》)的作品。天宝中期以后,元结、李华、萧颖士和继之而起的独孤及、梁肃、柳冕、权德舆等人,或友朋游从,或师生相继,形成了若干个文人群落。他们以复古宗经相号召,以古文创作为旨归,从文体的角度倡导改革。

         萧颖士、李华都倡导宗经,因宗经而自然走向文学上的复古。萧颖士自称: “经术之外,略不婴心”,“平生属文,格不近俗,凡所拟议,必希古人,魏晋以来,未尝留意。”(《赠韦司业书》)李华说:“文章本乎作者,而哀乐系乎时。本乎作者,六经之志也;系乎时者,乐文武而哀幽厉也。……屈平、宋玉,哀而伤,靡而不返,六经之道遁矣。”(《赠礼部尚书清河孝公崔沔集序》)对屈、宋尤其是魏晋以后的文学予以否定,表现了他们追慕上古时风,希图由文返质的文学发展观。

         独孤及在宗经之外,主张“先道德而后文学”(梁肃《常州刺史独孤及集后序》引),对“饰其辞而遗其意”、“天下雷同,风驱云趋”的“俪偶章句”予以抨击(《赵郡李公中集序》)。其门人梁肃虽对佛学有甚深的修养,但论文却继承了老师的儒家观点,认为:“文之作,上所以发扬道德,正性命之纪;次所以财成典礼,厚人伦之义;又其次所以昭显义类,立天下之中。”强调文章要有利于教化,并在此基础上提出了文气说:“文本于道,失道则博之以气,气不足则饰之以辞。盖道能兼气,气能兼辞,辞不当则文斯败矣。”(《补阙李君前集序》)这一主张的重心是在强调文章的内容、气势和骨力,是对当时空洞浮靡文风的一种批判。它的提出,对其弟子韩愈的文气说显然具有直接影响。

         比起上述诸人,柳冕的理论主张更为系统,更为集中,也更为绝对。他有大量的论文专篇,所说的意思概括来讲有两点:一是以文明道,极力突出文章的教化功用:“文章之道,不根教化,别是一枝耳。当时君子,耻为文人。”(《谢杜相公论房杜二相书》)“君子之儒,学而为道,言而为经,行而为教。”(《答荆南裴尚书论文书》)二是由教化论出发,对文学史上与教化无关的文学性作品一概否定:“屈宋以降,则感哀乐而亡雅正;魏晋以还,则感声色而亡风教;宋齐以下,则感物色而亡兴致。教化兴亡,则君子之风尽矣。”(《与滑州卢大夫论文书》)究其实质,仍然是要由文返质,倡导复古。

         从李华、萧颖士到独孤及、梁肃,再到柳冕,围绕文体文风的改革进行了反复的理论探讨,他们那些一味强调教化乃至否定一切文学性作品的态度,显然是偏颇的;他们的理论主张缺乏实践性品格,带着空言明道的性质,因而不可能难创作带来与现实紧密结合的鲜活的生命力;但他们提出的宗经复古、以道领文、充实文章内容而反对浮靡文风等观点,以当时却具有积极意义。也许是受到这些理论家们改革文体文风主张的影响,宝应二年(763),杨绾和贾至都提出了废诗赋、去帖经而重义旨的科举改革意见;建中元年(780),令狐峘知贡举,制策和对策开始用散体。自此以后,历年策问,皆散多而骈少。这说明文体的改革已为朝野所普遍接受。它的进一步发展和完成,只待韩愈、柳宗元等人的最后努力了。

         在继承前人的基础上,韩愈、柳宗元提出了更为明确、更具有现实针对性的古文理论。概括来讲,韩、柳的古文理论有如下内容:其一,是“文以明道”。其二,在倡导“文以明道”的同时,也充分意识到“文”的作用,为写好文章而博采前人遗产。韩愈多次提到:“愈之志在古道,又甚好其言辞。”(《答陈生书》)“沉潜乎训义,反复乎句读,砻磨乎事业,而奋发乎文章。”(《上兵部李侍郎书》)柳宗元也说:“言而不文则泥,然则文者固不可少耶!”(《答吴武陵论非国语书》)这种重道亦重文的态度,已与他们之前的古文家有了明显的区别。由此出发,他们进一步主张广泛学习经书以外的各种文化典籍,对《庄》、《骚》、《史记》、子云、相如之赋等“百氏之书,未有闻而不求,得而不观者” (韩愈《答侯继书》)。并借此“旁推交通而以为之文也”(柳宗元《答韦中立论师道书》)。即使对他们一再指斥的“骈四俪六,锦心绣口”(柳宗元《乞巧文》)的骈文,也未全予否定,而注意吸取其有益成分。这种文学观较之此前古文家将屈、宋以后文学一并排斥的极端态度来,无疑有了长足的进展。其三,为文宜“自树立,不因循”,贵在创新。韩愈认为:学习古文辞应“师其意不师其辞”,“若皆与世浮沉,不自树立,虽不为当时所怪,亦必无后世之传也”(《答刘正夫书》)。在文章体式上,他主张写“古文”,但在具体写法上,却坚决反对模仿因袭,指出:“惟古于词必己出,降而不能乃剽贼。”(《南阳樊绍述墓志铭》)在《答李翊书》中,韩愈概括了他追求创新的三个阶段:开始学习古人时,虽欲力去“陈言”,却感到颇为不易;接下来渐有心得,对古书有所去取,“当其取于心而注于手也,汩汩然来矣”;如此坚持下去,对古人之言“迎而距之,平心而察之”,最后达到随心所欲、“浩乎其沛然”的自由境界。可以认为,倡导复古而能变古,反对因袭而志在创新,乃是韩愈古文理论超越前人的一大关键。柳宗元提倡创新的力度虽不及韩愈,但也一再反对“渔猎前作,戕贼文史”(《与友人论为文书》),这正说明他与韩愈的主张是一致的。其四,韩愈论文非常重视作家的道德修养和文章的情感力量,认为这是写好文章的关键。他一再指出:“夫所谓文者,必有诸其中,是故君子慎其实。”(《答尉迟生书》) “养其根而俟其实,加其膏而希其光;根之茂者其实遂,膏之沃者其光晔。仁义之人,其言蔼如也。……道德之归也有日矣,况其外之文乎?”(《答李翊书》) “有诸其中”、“养其根”,都是指道德修养,有了良好的道德修养,文章才能充实,才能光大。在此基础上,韩愈还发展了孟子的“养气说”和梁肃的“文气说”,提出了一条为文的普遍原则:“气盛则言之长短与声之高下者皆宜。” (《答李翊书》)“气”是修养的结果,其中既有“仁义之途”、“诗书之源” 等道德因素的贯注,又有源于个性秉赋和社会实践的精神气质、情感力量,而且在某种程度上讲,后者的比重要更大一些。当这种“气”极度充盈喷薄而出时,文章就会写得好,就有动人的力量。由此出发,韩愈进一步强调“郁于中而泄于外”的“不平之鸣”(《送孟东野序》),主张“喜怒窘穷、忧悲愉佚、怨恨思慕、酣醉无聊”等“勃然不释”(《送高闲上人序》)之情的畅快渲泻。与韩相同,柳宗元也主张人的气质“独要谨充之”,情感要“引笔行墨,快意累累” (《复杜温夫书》)地尽兴抒发,并认为:“君子遭世之理,则呻吟踊跃以求知于世。……于是感激愤悱,思奋其志略以效于当世,必形于文字,伸于歌咏。” (《娄二十四秀才花下对酒唱和诗序》)这里的“感激愤悱”与韩愈的“不平则鸣”有着内在的同一性,作为一种高度重视个人情感的理论主张,二者均具有不容忽视的价值和意义。

         韩、柳理论主张的核心是“文以明道”说,他们倡导的文体文风改革也是以这个口号为主要标志的。从这一主张与现实政治紧相关联的实践性品格看,无疑是有积极意义的;但就这一主张尤其是韩愈“明道”说的内涵来看,却没有比它之前的理论家提供更多的东西;而且一旦脱离了它产生的具体环境,作为一种普遍理论存在时,便会成为一种束缚,成为宣传封建伦理道德观念的理论依据,常常使得文章缺乏真情实感,充满道学气。

         韩、柳虽然规定了“明道”是为文的目的,“为文”只是明道的手段,但其古文理论的精华却在于对“文”的论述,也就是说,他们论“道”只关系到写什么,而论“文”则重在解决怎么写,怎样才能写好,相比之下,后者无疑凝聚了他们更多的心力。后世一些道学家对韩愈大为不满,指责他“第一义是去学文字,第二义方去穷究道理”(《朱子语类》卷百三十七),是把道德与文章“倒学了” (《河南程氏遗书》卷十八),正反证了韩愈对“文”的重视程度。如果我们从文学发展史的角度来考察,便会发现,韩、柳的古文理论之所以重“道”亦重 “文”,甚至有时重“文”超过重“道”,实在是受到了自唐代以来逐渐复归了的杂文学观念的影响,同时也是杂文学观念在特定时期的集中表现。

         所谓“杂文学”是相对于纯文学而言的。我们所说的纯文学,指非功利、重抒情的美文;混美文与非美文为一的,我们称为杂文学观念。我国早期文学与非文学是不分的。魏晋之后,文学逐渐独立成科,便美文与非美文还没有分开。南朝宋文帝立四学,其中的文学依然指文章之学,与我们今天所说的文学不同。齐梁之际,有文、笔问题的讨论,各人看法不同,但一种要把美文与非美文区别开来的意向却清晰可见,这主要反映在萧绎的《金楼子·立言篇》里,他把是否有浓烈的感情和声律、词采之美作为区分文、笔的标准,萧统编《文选》亦将非抒情又乏文采的史传、诸子排除在外。这是一种新的文学观念,就文学自身的演进而言,这一观念更重视文学的特质,意在把“文学”从杂的境地纯化出来。

         到了唐代,这一观念仍有相当影响,如初唐人编写的《梁书》、《陈书》、《周书》、《北齐书》等,在提到“文”“笔”时都分得很清楚。盛唐以后,这种观念逐渐消退,随着文体文风改革呼声的增高,文、笔之分又为文、笔未分之前的“文章”概念所取代。自陈子昂说“文章道弊五百年”之后,用“文章”包括一切文体的用法便成了古文家的习惯。在李阳冰、贾至、任华、独孤及、梁肃、柳冕等人笔下,“文章”一词频频出现,从而泯灭了魏、晋以来日趋扩大化了的不同文体间的差别。表现看来,以“文章”取代“文笔”,只是一个简单的词语变化,但在这一现象的底层,却反映了唐人文学观念的重大变革,亦即杂文学观念的复归。这种似旧实新的观念,将南朝人想从“文”中排除出去的大量应用文体重又收罗进来,施以新的写法,从而极大地提高了古文的地位。

         韩愈、柳宗元在文坛的崛起及其倡导的文体文风改革,除了现实政治等方面的原因外,正与这种杂文学观念的影响紧密相关。他们大量使用“古文”、“文章”之类词语,将经、史、子乃至碑、铭、杂说等一切有韵无韵之文统统包罗在内,并在理论上予以倡导,在写作实践中赋予这些应用文体以文学的物质。“二公者,实乃站于纯文学之立场,求取融化后起诗赋纯文学之情趣风神以纳于短篇散文之中,而使短篇散文亦得侵入纯文学之阃域而确占一席之地”(钱穆《杂论唐代古文运动》)。杂文学事实上已起了某些变化。

         从杂文学始,到“文”“笔”之分的讨论,最后以“文章”合一终,散文的发展似乎在绕了一个大圆圈后又回到了它的原点。这一现象,就文学自身的演进来说,无疑是一种倒退;但就杂文学观念在特定时期重建的意义而言,则是一种进步。因为这一观念蕴含着以复古为新变的充实内容,给予当时和此后的散文发展以深远影响。需要说明的是,杂文学观念的复归并没有影响到唐代诗歌的发展,因为在唐人那里,诗、文的界限并不混淆,有时,一些人则用“诗笔”来区分诗、文两种体类,如“杜诗韩笔”、“孟诗韩笔”之类。这里的“诗”,纯指诗歌, “笔”则与“文章”同义,包括诗以外的各种文体。

         

    第三节 韩、柳散文的艺术成就


         自初唐起散体文的缓慢发展过程 韩、柳的开拓 韩愈的论说文、杂文 与碑志 柳宗元的杂文与山水游记

         散体文的创作高峰是在中唐时期,但这个高峰是建立在此前散体文不断发展的基础之上的。

         唐初三四十年的文风仍延江左之旧,但在一些总结历史、议论时政的文章里,已较少浮词赘典了。李纲、孙伏伽、房玄龄、岑文本、颜师古等人的奏疏,大都质实可读;魏征的《论时政疏》、《论治道疏》、《十渐疏》等,虽为骈体,却多杂散语单句,用笔简劲,一扫浮华,显示了文风转变的契机。而王绩的《答冯子华处十书》、《无心子传》、《醉乡记》、《五斗先生传》等,用语更为明白晓畅,情感也真切自然。

         陈子昂的出现,在唐代前期文风的转变上起了关键作用。他提倡风雅兴寄和汉魏风骨,使“天下翕然,质文一变”(卢藏用《陈子昂文集序》)。他的一些章表奏疏,多用间有骈句的散体写成,绝去雕饰,“疏朴近古”(《四库全书总目》卷一四九)。有名的《谏灵驾人京书》以激切的言词谏阻高宗灵驾西归,说理严密,气势逼人,文风颇似此后陆贽的奏议。从陈子昂开始,直至开元末,写散体文的人数开始增多,散体文的表现领域也日趋扩大。如姚崇的《十事要说》、张说的《并州论边事表》以及大量碑志,皆行文错落有致,明白晓畅。张说还在碑志的叙事中杂以议论,使得内容沉实厚重,这对后来韩愈碑志的写法是有影响的。

         这一时期最有生气的散体之作,是那些出自诗人之手的书信和抒情小文。李白和王维是其中的典型代表,他们将诗人的激情和意绪注入文中,使文既具有诗的特点,又不失文的本色,形成了盛唐时期特有的“诗人之文”。李白《与韩荆州书》开篇即放言说道:“白闻天下谈士相聚而言曰:‘生不用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何令人之景慕一至于此也!”本为干谒之作,却说得洒脱磊落、气宇轩昂,展示出狂放不羁的诗人性格。《四六法海》评云:“太白文萧散流利,乃诗之馀。”正指出了其文的特色所在。他如李白《上安州裴长史书》、《暮春江夏送张祖监丞之东都序》,王维《山中与裴秀才迪书》,崔颢的《荐樊衡书》、《荐齐秀才书》,王昌龄的《上李侍郎书》,或言情写怀,简洁生动,或摹景绘色,妙造自然。与此前重说理、议论之文判然有别。

         天宝中期以后,文章由骈而散已成不可阻挡之势,元结、李华等人已写出很好的散体文。如李华的《著作郎厅壁记》、《御史中丞厅壁记》,元结的《述命》、《述时》、《订古》、《七不如篇》,都能以简洁真切、不事华藻取胜。特别是元结,其《菊圃记》、《右溪记》诸篇,观察深刻,写景细致,于平易中寄寓感慨,发为议论,精警动人,已开后来柳宗元山水游记之先河。随着建中元年科举策问开始使用散体,文体改革的声势益发高涨,独孤及和他的学生梁肃、高参、崔元翰、唐次、陈京、齐抗等,都积极地加入了这一潮流,权德舆、柳冕等人也大量使用散体的形式来写作,影响所及,以至出现了陆贽那种已十分接近散体的骈体奏议,这说明以经过缓慢的发展之后,散体文已被普遍接受。

         不过,除少数作者之外,这时的散体文似乎还不具备与骈体文一争高下的实力,主要原因在于缺乏艺术上的独创性,大都是对先秦两汉文体文风的模仿,语言和表现方法显得陈旧,生气不足而因袭有馀。清人赵翼所谓“是愈之先,早有以古文名家者。今独孤及文集尚行于世,已变骈体为散文,其胜处有先秦两汉遗风,但未自开生面耳”(《廿二史札记》卷二○),指的便是这种情况。此一情形的改变以及文体文风改革的成功,是在韩愈、柳宗元手中完成的。韩、柳的出现,便得散体文的创作生面别开,气象一变。苏轼认为韩愈“文起八代之衰” (《韩文公庙碑》),这是很深刻的看法。

         韩、柳在散体文创作上有着众多的开拓,但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

         其一、在勇于创新的基础上建立新的散文美学规范。如前所述,他们在文学观念上否定了六朝的“文笔”之分,把散文引入了杂文学的发展路途;但在创作实践中却颇为重视辞采、语言和技巧,突破了一切文体的界限和陈规旧制,把大部分应用文写成了艺术性很强的文学散文。从辞采来说,韩、柳既一致反对“绣绘雕琢”、“类乎俳优者之词”的骈文末流,又在自己的文章中尽量吸收骈文的优长,用不少整齐有力的四字句夹杂于散体文句之间,造成长短错落、音调铿锵的声情效果,用韩愈的话说,就是“引物连类,穷情尽变,宫商相宣,金石谐和” (《送权秀才序)。清人刘开曾指出:“夫退之起八代之衰,非尽扫八代而去之也,但取其精而汰其粗,化其腐而出其奇。其实八代之美,退之未尝不备有也。” (《与阮芸台宫保论文书》)这说明韩愈在破坏的同时,又十分重视散文的重建。从语言来看,韩愈既力倡“去陈言”,又强调“文从字顺”(《南阳樊诏述墓志铭》)和“体备”“词足”(《答尉迟生书》),其雕琢词语、匠心密运的程度丝毫不亚于骈文作家。他的散文语言准确、生动、凝练、独创,时而运用或长或短的连琐句造成一气直下的浑灏气势,时而兼收前人语言和时下词语,熔铸成精警独到、别具一格的新词,如“蝇营狗苟”、“不塞不流,不止不行”、“崭然见头角”、“入主出奴”、“弱肉强食”、“痛定思痛”、“大放厥词”等等,都是前人笔下所无的创造性成果。柳宗元也力主搏采众长而自铸伟词,在写作时 “抑之欲其奥,扬之欲其明,疏之欲其通,廉之欲其节,激而发之欲其清,固而存之欲其重”(《答韦中立论师道书》),对遣词造句和文势的营造给予了极高的重视,并对一些常用助字的性质和作用予以辨析:“所谓乎、欤、耶、哉、夫者,疑辞也;矣、耳、焉、也者,决辞也。”(《复杜温夫书》)其主要目的乃在于严格语言文辞的使用标准,避免歧义。从技巧来看,韩愈善于用变化多端的构思方法组织文章,善于通过比喻、排比、细节描写来丰富文章的形象性和感染力,他的文章既“一波未平,一波已作,出入变化,不可纪极”,又自有抑扬起伏开阖照应的规律可寻,“法度不可乱”(刘熙载《艺概·文概》引《姜白石诗说》语)。从而在无法与有法之间,创立了一种与上古文判然有别的新的散文规范和秩序。

         其二、韩、柳将浓郁的情感注入散文之中,大大加强了作品的抒情特征和艺术魅力,把古文提高到了真正的文学境地。读韩、柳的散文,会感到一股股迎面扑来的情感浪潮,会感到令人心悸魄动的鲜活灵魂和生命力。韩文如长江大河,澎湃流转,作者横绝奔放的气魄借其滔滔雄辩而溢诸行墨之间。更重要的是,韩愈在应用文中感怀言志,以感激怨怼奇怪之辞,发其穷苦愁思不平之声,既变 “笔”为“文”,又使“文”具备了源于现实的情感力度。与韩文相比,柳文则如崇山峻岭,简古峭拔,立意精警。他的书信,充溢着锥心泣血的身世之悲;他的游记,渗透了人与自然的亲和之情;他的不少论说文则具有“笔笔锋刃,无坚不摧”(林云铭《古文析义》)的特点,令人读来,如亲眼目睹他“隽杰廉悍,议论证据今古,出入经史百子,踔厉风发”(韩愈《柳子厚墓志铭》)那慷慨激切的英姿,而又领略到很强的艺术之美。要之,唐代散文到了韩、柳这里,可以说是坚起了一首明确的界碑,此前,文多平庸、苍白,较少感染力;至韩、柳而面目为之一变,于浑厚坚实中寓有一气贯注的精神气脉和情感力量,展现出异常鲜明的个性特征。

         韩、柳二人先后创作了八百多篇散文,举凡政论、书启、赠序、杂说、传记、祭文、墓志、寓言、游记乃至传奇小说,应有尽有。这里择其要者予以介绍。

         韩愈的论说文从内容上可分为两类,一类重在宣扬道统和儒家思想,如《原道》、《原性》、《原人》等,过去的评论家曾给以较高的评价,认为是“大有功名教之文”(吴楚材《古文观止评注》卷七),但今天看来,因其思想陈旧且少文学色彩,故价值不高;另一类也或多或少存在着明道倾向,但重在反映现实,揭露矛盾,作不平之鸣,而且不少篇章还有一种反流俗、反传统的力量,并在行文中夹杂着强烈的感情倾向,因而值得重视。

         在这类论说文中,《师说》最有代表性。它针对当时士大夫阶层耻于从师、轻视学习的社会风气,开篇便提出“古之学者必有师”的中心论点,接着层层深入,借用古今、幼长、下层艺人与上层官僚等多方位的对比,从正反两方面申说 “必有师”的道理,提出了崭新的师道思想:

         是故无贵无贱,无长无少,道之所存,师之所存也。

         是故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如是而已。

         这一观点,强调能者为师,既赋予“师”以“传道、授业、解惑”的具体职责,又打破了传统师法森严的壁垒,把师弟子的关系社会化了。柳宗元读此文后说韩愈“抗颜为师”,以致被世俗目为“狂人”,可见此文所蕴含的勇力胆魄及其对流俗的冲击力量。

         韩愈是一位善辩之士,而善辩又主要来源于他的胆壮气盛,二者结合在一起,遂使得他的议论文字往往惊世骇俗,极具震慑人的气势。《原毁》、《讳辩》、《争臣论》、《论佛骨表》,都是反映时代精神、抒发愤慨不平、对社会现实深刻批判的佳作,大气磅礴、笔力雄健、排宕顿挫、感情激烈是其共同特点。《讳辩》是为李贺鸣不平的文字。针对当时社会舆论认为李贺必须避父名之讳、不得参加进士考试一事,韩愈以极大的义愤尖锐指出:

         父名晋肃,子不得举进士;若父名仁,子不得为人乎?

         凌厉斩截,笔无藏锋,在蓄积已久勃然喷发的情感浪潮推动下,文章援引古事,证以今典,追源溯流,横出锐入,步步紧逼,有力地抨击和嘲笑了“避讳” 的不合情理和提倡“避讳”者的可笑可怜亦复可恶。如果说,《讳辩》重在讥俗,那么《论佛骨表》便重在刺上,二者的相同之处在于都充溢着强烈的情感力量,相异处则在于后者有被杀头的危险,因而蕴含着常人绝难达到的勇力和胆魄。其中一段这样写道:

         今无故取朽秽之物,亲临观之,巫祝不先,桃茢不用,群臣不言其非,御史不举其失,臣实耻之。乞以此骨付之有司,投诸水火,永绝根本。

         这是就唐宪宗从凤翔法门寺迎佛骨入大内奉养一事而上的谏表,当满朝上下如醉如狂,奉佛骨如神明之际,韩愈敢于直斥佛骨为“朽秽之物”,并对宪宗亲临观之的行为表示“耻之”,这需要何等的气魄和胆量!

         有为而发,不平则鸣,本无意于塑造形象,而其自我形象在波涛翻卷的情感激流和气势夺人的滔滔雄辩中得以自然展现,这是韩愈论说文的一大特点,也是它近于文学性散文的主要原因。与此相比,韩愈的杂文更为自由随便一些,或长或短,或庄或谐,文随事异,各当其用。如《进学解》、《送穷文》重在发牢骚、泄怨气,前者写韩愈这位为人师者“恒兀兀以穷年”的勤勉和困厄,后者借五个穷鬼对主人的讥笑和侮弄,嘲骂当时社会。在写法上,两篇作品均采用问答对话体,将叙事、议论、抒情融于一炉,喜笑怒骂,怪怪奇奇,而赋的铺排和骈偶的杂用,更给文章增添了浓郁的文采,令人读来,别有一种新颖奇妙之感。

         韩愈杂文中最可瞩目的是那些嘲讽现实、议论犀利的精悍短文,如《杂说》、《获麟解》、《伯夷颂》等,形式活泼,不拘一格,有很高的文学价值,对后世也颇有影响。其中最为人称道的是《杂说四》:

         世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马。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策之不以其道,食之不能尽其材,鸣之而不能通其意,执策而临之曰:“天下无马。”呜呼,其真无马邪?其真不知马也?!

         文章通篇以马喻人,表现作者对人材受压抑的悲愤,构思精巧,寄慨遥深。

         韩愈不少序文言简意赅,形式多样,表达对现实社会的各种感慨,如《送李愿归盘谷序》用“足将进而趑趄,口将言而嗫嚅”描摹奔走权门者的复杂心态,《送石处士序》用“若河决下流而东注,若驷马驾轻车就熟路,而王良、造父为之先后也,若烛照数计而龟卜也”来形容文士之机敏善辩,都极形象生动。《送董邵南序》历来被人称赏,起首一句“燕赵古称多感慨悲歌之士”,劈空而来,一股郁勃侠烈之气溢于毫端。全文仅15字,但其中笼罩着的悲怆情调和言而未尽的深长意绪,却给人以强烈的震撼。至于那篇历来为人称誉的《祭十二郎文》,则围绕家庭、身世和生活琐事,尽情抒写作者对亡侄的伤痛,缠绵悱恻,凄切无限。其中叙“承先人后者,在孙惟汝,在子惟吾,两世一身,形单影只”的孤苦境况,写“一在天之涯,一在地之角,生而影不与吾形相依,死而魂不与吾梦相接,……彼苍者天,曷其有极”的无穷怅恨,无一语不从至性中流出,令人读后,为之泪下。

         除了上述文体和特点外,韩愈还在传记、碑志中表现出状物叙事的杰出才能,其传记文《张中丞传后叙》记叙张巡、许远守睢阳事,杂以议论和抒情,其中写南霁云向贺兰进明求援一段最为精彩:

         霁云慷慨语曰:“云来时,睢阳之人不食月馀日矣,云虽欲独食,义不忍;虽食,且不下咽。”因拔所佩刀断一指,血淋漓,以示贺兰,一座大惊,皆感激为云泣下。

         仅廖廖数语,人物声貌如见,其刚烈忠义之性格也在拔刀断指的动作描写中鲜明地展现出来。《毛颖传》则用传记体为毛笔立传,以戏谑滑稽的形式来讽刺现实;《石鼎联句诗序》更出之以传奇家的笔墨,将道士轩辕弥明与刘师服、侯喜联诗的情景给予戏剧化的表现。这两篇作品,已与当时流行的传奇小说没有什么差别了。

         至于韩愈的碑志,则仿佛是一组组生动形象的人物画廊,历来为人所称赏。碑志早在汉代已开始流行,其主要特点是在不太长的篇幅内历叙传主德行、事迹,而多有谀美之词,久而久之,便形成空洞呆板的格套,令人读来生厌。韩愈所写75篇碑志中也有一小部分是“谀墓之文”,被人诟病,但在写法上却能不拘格套,别出手眼,或正写,或反写,或赞美,或讽刺,尤重细节描写,借一二琐事,即将传主的性格、心态巧妙地展现出来,使之成为一篇篇生动的人物传记,从而一举打破了传统碑志死气沉沉的局面。韩愈碑志的不拘格套从一些篇章的起笔即可看出,如《唐河中府法曹张君墓碣铭》开篇即云:“有女奴抱婴儿来,致其主夫人之语曰:‘妾,张圆之妻刘也……’”,《考功员外卢君墓铭》一上来写道: “愈之宗兄故起居舍人君以道德文学伏一世,其友四人,其一……”,这种写法,与先叙墓主姓名籍贯谱系的碑志贯例截然不同,而是着意于出奇变化,很有些破空而来的味道。在人物刻划上,韩愈诸碑志更是“一人一样,绝妙”(李涂《文章精义》)。如《殿中少监马君墓志》记传主幼时相貌:

         眉眼如画,发漆黑,肌肉玉雪可念。……娟好静秀,瑶环瑜珥,兰茁其芽。

         宛然一幅活灵活现的人物写真。《国子助教河东薛君墓志铭》选取薛公达一生的三件突出事例予以描述,力状传主“气高”、“务出于奇”和“不同俗”的性格特征。其中写他以竞射而技冠全军一段最为精彩:

         一军尽射,莫能中。君执弓,腰二矢,指一矢以兴,揖其帅曰:“请以为公欢。”遂适射所,一座皆起,随之。射三发,连三中,的坏不可复射。中辄一军大呼以笑,连三大呼笑,帅益不喜,即自免去。

         类似这种已极近小说笔法的文字在韩愈碑志中并不鲜见,《试大理评事王君墓志铭》就是较突出的一篇:

         初,处士将嫁其女,惩曰:“吾以龃龉穷,一女怜之,必嫁官人,不以与凡子。”君(王适)曰:“吾求妇氏久矣,唯此翁可人意,且闻其女贤,不可以失。” 即谩谓媒妪:“吾明经及第,且选,即官人。侯翁女幸嫁,若能令翁许我,请进百金为妪谢。”诺,许白翁。翁曰:“诚官人邪?取文书来!”君计穷吐实。妪曰:“无苦。翁大人不疑人欺,我得一卷书,粗若告身者,我袖以往,翁见未必取视,幸而听我。”行其谋。翁望见文书衔袖,果信不疑,曰:“足矣。”以女与王氏。

         叙写骗婚经过极形象生动,充满戏剧色彩。侯翁的迂直、媒妪的狡猾、王适的违俗不羁,都借助灵动的文字跳出纸外。这种写法,在韩愈之前从未有过,在韩愈之后也甚罕见,它只能出现在韩愈笔下,成为对墓志的一大创造。

         韩愈碑志不惟叙墓主事迹,时亦借以发议论,寓讽刺,表现强烈的爱憎之情。如《柳子厚墓志铭》以大段议论之词表述他对浮薄世风和乘人之危落井下石者的极度愤慨,对柳宗元与刘禹锡在危难中相扶持的义烈之风的由衷敬慕;《集贤院校理石君墓志铭》、《殿中侍御史李君墓志铭》、《唐故监察御史卫府君墓志铭》等,则以议论的形式对那些假隐士以及服药“祈不死”者进行讽刺。诸如此类已将重心转向揭露现实社会弊端的写法,在此前墓志中也是不多见的。

         明人吴讷说墓志铭文“古今作者,惟昌黎最高。行文叙事,面目首尾,不再蹈袭”(《文章辨体序说》),堪称的评。但受墓志格局的限制,韩愈碑志仍属一种实用文体,上述诸篇生动的文学性描写也只是墓主生平行事的一个片断,从总的方面来看,尚不能将之归入文学散文的范畴。

         当韩愈积极活动于政治文化中心、奋笔为文的时候,柳宗元正置身偏远的贬所,从别一角度冷静的思考着各类哲学、政治、社会、人生问题,写出了《贞符》、《封建论》、《时令论》、《断刑论》、《天说》等一系列哲学论文,也写出了一批闪耀着思想火花而又韵味隽永的短篇杂文。

         柳宗元的杂文有两个显著的特征:一是正话反说,借问答体抒发自己被贬被弃的一怀幽愤,《答问》、《起废答》、《愚溪对》等均属此类作品。在《愚溪对》中,作者通过虚拟的梦境,写了他与溪神的一段辩论,将其哀怨全部包容于 “智者用,愚者状,用者宜迩,伏者宜远”的反语之中。在该文的姊妹篇《愚溪诗序》中,作者更将所遇到的溪、丘、泉、沟、池、堂、亭、岛统统冠以“愚” 名,先说它们“无以利世,而适类于予”,进而申言:“今余遭有道,而违于理,悖于事,故凡为愚者莫我若也。”这种看似平静的生活反说,正深刻地透露出作者对混浊世事的强烈不满。另一个特征是巧借形似之物,抨击政敌和现实。如《骂尸虫文》、《宥蝮蛇文》、《憎王孙文》、《斩曲几文》等,或以动物的阴险邪恶来比喻奸毒小人,或以物体的欹形诡状来象征现实社会,对“谮下谩上,恒其心术,妒人之能,幸人之失”的丑恶行径和“末代淫巧”之世予以指斥批判,语言辛辣,笔无藏锋,嘻笑怒骂,痛快淋漓。

         柳宗元的寓言文大都结构短小而极富哲理意味。《三戒》借麋、驴、鼠的故事,写三件应该警戒的事情。其中《永某氏之鼠》写群鼠在旧房主纵容下横行无忌、干尽坏事,最后被新房主彻底消灭;《临江之麋》写一只惯受主人宠爱的小鹿常与家犬嬉戏,以犬为同类,后一出家门,立即被外面的狗吃掉;《黔之驴》的故事已广为人知,被贵州山中小老虎吃掉的那只蠢笨的驴子已成为某些外强中干者的绝妙象征,而“黔驴之技”、“庞然大物”也作为富有形象性的成语流传下来。这三则寓言用笔精到而细节刻划非常生动,其意在于讽刺那些“不知推己之本,而乘物以逞,或依势以干非其类,出技以怒强,窃时以肆暴,然卒殆于祸” (《三戒序》)者,但作为一种人生哲理,它的意义还要广泛得多。《罴说》写一“能吹竹为百兽之音”的猎人,虽吹出罴、虎的声音吓退了虎和貙,但当最凶猛的罴到来时,他已无兽音可吹,只好被罴所食。故事有力地讽刺了那些无真实本领、虚张声势欺世惑众而终必败灭者。《蝜蝂传》先以简洁的文字勾勒出蝜蝂的形象:

         蝜蝂者,善负小虫也。行遇物,辄持取,卬其首负之。背愈重,虽困剧不止也。其背甚涩,物积因不散,卒踬仆不能起。人或怜之,为去其负。苟能行,又持取如故。又好上高,极其力不己,至坠地死。

         接着发为议论,将讽刺矛头直指“日思高其位,大其禄”而智若小虫的贪得无厌者,用语精警,立意深刻,给人留下深长的思考和回味。

         柳宗元的传记文与抒情文也颇有佳者,如《捕蛇者说》通过对蒋氏三代经历的描写,深刻揭示了蒋氏宁可死于毒蛇、也不愿承担赋税的内心痛苦,表现了 “孰知赋敛之毒有甚是蛇者乎”的主题,全文“含无限悲伤凄惋之态”(《古文观止》卷九)。《段太尉逸事状》记录了正直官吏段秀实的几件典型事例,予以生动的描写,作者曾自许此作“比画工传容貌尚差胜”(《与史官韩愈致段秀实太尉逸事书》)。他如《童区寄传》、《宋清传》、《种树郭橐驼传》等,都有一定的文学价值和思想价值。《祭吕衡州温文》是柳氏抒情文中最动人的一篇。该文以沉痛的笔墨来抒发对亡友吕温的哀悼之情,一开篇就是“呜呼天乎,君子何厉,天实仇之!生人何罪,天实仇之!”以对天的责问领起全文,气势凌厉至极。文中反复呼天抢地,指责“苍苍之无信,漠漠之无神”,或叙或议,或骈或散,随着感情的起伏变化而跌宕有致,荡气回肠。文末以“幽明茫然,一恸肠绝” 收束全篇,但见泪痕,不睹文字,其艺术成就完全可与韩愈的《祭十二郎文》相媲美。

         山水游记是柳宗元散文中的精品,也是作者悲剧人生的审美情趣的结晶。身世遭遇和环境的压迫,造成心理的变异,长歌当哭,强颜为欢,聊为优游,乐而复悲。郁愤填膺时,憎山恶水,以山水为“狴牢”(《囚人赋》);一人独游时,又与之同病相怜,并借山水之“幽幽”“窅窅”以“处休”、“观妙”(《永州龙兴寺东丘记》)。由意在渲泻悲情到艺术地表现自然,将悲情沉潜于作品之中,形成了柳氏山水游记“凄神寒骨”之美的特色。

         翻阅这些主要写于永州贬所的记游之作,会突出地感觉到,其中呈现的大都是奇异美丽却遭人忽视、为世所弃的自然山水。在描写过程中,作者有时采用直接象征手法,借“弃地”来表现自己虽才华卓荦却不为世用而被远弃遐荒的悲剧命运,如《小石城山记》对小石城山的被冷落深表惋惜和不平,《钴鉧潭西小丘记》直接抒写对“唐氏之弃地”的同情,都具有“借题感慨”(林云铭《古文析义》初编卷五)的特点;但多数情况下,作者则是将表现与再现两种手法结合起来,既重自然景物的真实描摹,又将主体情感不露痕迹地融注其中,令人于意会中领略作者的情感指向。如“永州八记”中最为人称道的《至小丘西小石潭记》:

         从小丘西行百二十步,隔篁竹,闻水声,如鸣珮环,心乐之。伐竹取道,下见小潭,水尤清洌。全石以为底,近岸卷石底以出。为坻,为屿,为嵁,为岩,青树翠蔓,蒙络摇缀,参差披拂。潭中鱼可百许头,皆若空游无所依。日光下澈,影布石上,怡然不动,俶而远逝,往来翕忽,似与游者相乐。潭西南而望,斗折蛇行,明灭可见。其岸势犬牙差互,不可知其源。坐潭上,四面竹树环合,寂寥无人,凄神寒骨,悄怆幽邃。以其境过清,不可久居,乃记之而去。

         这是一篇不可多得的记游文字,其中不独写景状物绘声绘色,生动传神,而且可以见出作者观察之细,用笔之妙。开篇未见小潭,先闻水声,因闻水声,转觅小潭,即表现出行文的曲折变化;篇中写水之清却于水着墨不多,而是借石之底、鱼之游、日光之影来表现,可谓匠心独具;至于篇末对清冷寂寥之境的描摹和气氛的渲染,更隐然展示出被贬者凄楚悲苦的心态,令人读后为之怦然心动。

         柳宗元的山水游记是真正的艺术性的文学,美的文学。他善于选取深奥幽美型的小景物,经过一丝不苟的精心刻划,展现出高于自然原型的艺术之美。用他的话说,就是“美不自美,因人而彰”。即通过文学家的发掘、加工和再创造,将那些罕见的胜境传给世人,以免“贻林涧之愧”(《邕州柳中丞作马退山茅亭记》)。他要用自己的全副精力和才情,去“漱涤万物,牢笼百态”(《愚溪诗序》),借以安顿他那颗悲哀苦闷的灵魂,并从中获得些许凄美的怡悦。在他笔下,自然山水是那么纯净,那么奇特,那么多彩多姿,那么富有灵性!水,有涧水,有潭水,也有溪水。这些水或平布石上,“流若织文,响若操琴”(《石涧记》);或奔流而下,“流沫成轮,然后徐行”(《钴鉧潭记》);或因地势、流速的差异,呈现出“平者深黑,峻者沸白”(《袁家渴记》)的特点。石,有横亘水底之石,有负土而出之石,园林之石“或列或跪,或立或仆,窍穴逶邃,堆阜突怒”(《永州韦使君新堂记》);山野之石则“涣若奔云,错若置棋,怒者虎斗,企者鸟厉”(《永州崔中丞万石亭记》),形貌态势各各不同。至于林木山风,更是生气勃勃,气象万千,“每风自四山而下,振动大木,掩苒众草,纷红骇绿,蓊勃香气,冲涛旋濑,退贮溪谷,摇扬葳蕤,与时推移”(《袁家渴记》)。这里,有动有静,有形有色,有疾有缓,有点有面,刻划细致而不琐碎,语言精炼而极富变化,文势则严整劲峭而不乏参差舒缓,用刘熙载的话说,就是: “如奇峰异嶂,层见叠出”,“柳州记山水……无不形容尽致,其自命为‘牢笼百态’,固宜。”(《艺概·文概》)

         柳宗元的山水游记上承郦道元《水经注》的成就,而又有了突破性的提高,它不是对山水的纯客观描写,而是在描写中贯注了一股浓烈的寂寥心境,且借对山水的传神写照来表现一种永恒的宇宙情怀。在《钴鉧潭西小丘记》中,他这样写道:

         枕席而卧,则清泠之状与目谋,瀯瀯之声与耳谋,悠然而虚者与神谋,渊然而静者与心谋。

         深邃幽寂的环境,适足以安放作者凄苦的心地,使他在自然美中获得暂时的忘却,以虚静的心神,达到与自然的合一,展现出一种如雪天琼枝般的清冷晶莹之美。

         

    第四节 晚唐古文的衰落与骈文的复兴


         古文的衰落 晚唐小品 李商隐等人的骈文

         在韩愈、柳宗元倡导文体文风改革并从事散体文创作的同时,中唐文坛还活跃着一大批古文作家。他们或自出机抒,或受韩、柳影响,纷纷投入散体文的写作。如刘禹锡早在贞元十年之前,即已写了不少散体之作,被贬之后,所作益夥,他的文章富于才辩,批判性甚强。白居易、元稹之文以平易畅达为特色,在元和、长庆年间自树一帜。他如李观、张籍、吕温、裴度、欧阳詹等人都预身其列,知名当世。一时间作手如林,云蒸霞蔚,古文声势大振。然而,随着韩愈及其同道们的相继谢世,古文领域已没有力能扛鼎的领袖人物了,剩下的一些韩门弟子如李翱、皇甫湜、孙樵等人,则片面地发展了韩愈提倡的创新主张,追求奇异怪僻,使得散体文创作的道路越走越窄,逐渐丧失了内在的生命力。尽管在宣宗、懿宗年间及以后的文坛上,还有杜牧、刘蜕等少数作家敢于藐视末俗,继续创作散体文,并取得了一定成就,但古文渐趋衰落的大趋势却是难以逆转的了。

         在古文走向衰落的过程中,晚唐小品却异军突起,大放光彩。这是韩、柳杂说、寓言小品等类文体在新形势下的继续和发展,也是晚唐日趋尖锐的各种社会矛盾下的产物。晚唐小品有三个基本特点:一是篇幅短小精悍,“随所著立名,而无一定之体(吴讷《文章辨体序说·杂著》);二是多为刺时之作,有的放矢,批判性强;三是情感炽烈,生气贯注。其代表作家有皮日休、陆龟蒙、罗隐等人。

         皮日休(834?~883?),字逸少,后改袭美;复州竟陵(今湖北天门)人,早年隐居襄阳鹿门。咸通八年(867)登进士第。曾官太学博士、毗陵副使。乾符末年,卷入黄巢起义军中。巢入长安,任日休为翰林学士,后不知所终。他胆识过人,声称要“上剥远非,下补近失”(《皮子文薮序》),往往发前人所未发或不敢发,使得他的小品文如弹丸脱手,字字见血。如《读司马法》开篇明义:“古之取天下也以民心,今之取天下也以民命。”进而指出:“由是编之为术,术愈精而杀人愈多,法益切而害物益甚。”《原谤》则激切声言: “后之王天下有不为尧舜之行者,则民扼其吭,捽其首,辱而逐之,折而族之,不为甚矣。”这里表现的对统治者的强烈不满和叛逆情绪,在明代以前的封建文人中不似乎还找不出第二位。

         陆龟蒙(?~881?),字鲁望,姑苏(今浙江苏州)人,举进士不第;曾做过苏湖二郡从事,后隐居甫里,自号甫里先生。他的小品文主要收在《笠泽丛书》中,现实针对性强,议论也颇精切,如《野庙碑》借描述土木偶像的形象和评议鬼神的罪过,来揭露、抨击封建官吏,说他们“平居无事,指为贤良,一旦有天下之忧,当报国之日,则恇挠脆怯,颠踬窜踣,乞为囚虏之不暇”。《记稻鼠》上承《诗经·硕鼠》的主题,指出老百姓要对付大贪官和小贪官两种老鼠,则民“不流浪转徙、聚而为盗,何哉!”这里展示的,已经是晚唐人民在沉重压抑下忍无可忍、准备揭竿而起的先声了。

         罗隐(833~909),字昭谏,馀杭(今属浙江)人,曾十举进士而不第,后依镇海军节度使钱镠,历任钱塘令、著作令等职。其文集名《谗书》,其中多为“愤闷不平之言,不遇于当世而无所以泄其怒之所作”(方回《谗书跋》),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著私书而疏善恶,斯所以警当世而诫将来也”(《谗书重序》)。罗隐好谐谑,遇感辄发,其文多取寓言形式,要言不烦,一针见血。《说天鸡》是一篇短小精练的寓言,借两种“天鸡”外观和技能的不同,巧妙地讽刺了那些“峨冠高步”却无甚德能的达官贵人,表述了不能以貌取人的道理。《英雄之言》则直斥刘邦、项羽盗取国家,与强盗无异,毫不留情地剥下了他们 “救民涂炭”的伪装。他如《蒙叟遗意》、《越妇言》、《辨害》等,或寓言托意,或借古讽今,无不文笔犀利,情绪愤激,给人留下广泛的回味馀地,堪称小品佳作。

         晚唐小品以其鲜明的时代特征受到后人的喜爱和称赞。鲁迅指出:“唐末诗风衰落,而小品放了光辉。但罗隐的《谗书》几乎全部是抗争和愤激之谈;皮日休和陆龟蒙自以为隐士,别人也称之为隐士,而看他们在《皮子文薮》和《笠泽丛书》中的小品文,并没有忘记天下,正是一榻胡涂的泥塘里的光彩和锋芒。” (《小品文的危机》)这段话,似可作为晚唐小品的定评。

         由于晚唐社会矛盾日趋突出,文人分化更加明显,有的仍热衷于政治,有的置身局外,冷眼旁观,但更多的人则走上消极颓废一途,胸襟既狭,视野复窄,寄情声色之乐,追求形式之美,于是骈文卷土重来,取早已内力不济的古文而代之,整个文坛再度为骈体文风所笼罩,文学史至此也发生了又一次大的回环,呈现出复归式演进的形貌。

         晚唐令狐楚、李商隐、温庭筠、段成式等人都擅长骈体文,其中李、温、段三人齐名,时号“三十六体”(三人在其从兄弟中皆排行第十六,故有此称)。他们大力提倡以四字、六字相间为句的四六文,重辞藻、典故、声韵、偶对,向唯美主义方向发展,并将骈文广泛应用到书信、公文、表奏等各种文体中,不少作品无异于文字游戏。在创作技巧和文风上,他们的骈文则有了一些新的变化,大都雕镂精工,用典深僻,词采繁缛,偶对切当,风格更为华丽浓艳,就中以李商隐的骈文最具代表性。

         李商隐早期致力于古文写作,其《李贺小传》、《刘叉》等传记记散文生动传神,简洁隽永;后因投入骈文大家令狐楚门下,遂通习四六之文,并以此著称。他所作骈文除具上述骈四俪六、重形式美的特点外,还呈现出既宛转流畅又典丽清峻的风神。《四库全书简明目录》说“李商隐骈偶之文,婉约雅饬,于唐人为别格”,大致不错。如他的《为濮阳公檄刘稹文》、《为濮阳公陈情表》、《上河东公启》等文,皆属对精工而不害文意,或以折理精微见长,或以婉曲达情取胜;时于骈句中杂以散句,转换自如,文气飞扬,声韵铿锵,灿然可诵。相比之下,李商隐“尤善为诔奠之辞”(《旧唐书》本传),他的《奠相国令狐公文》、《祭外舅赠司徒公文》、《祭裴氏姊文》等都写得很有特色,而他的《祭小侄女寄寄文》成就尤为突出。该文通篇不用一典,只用白描手法缕述小女琐事,情真意切,凄婉动人。如文章开篇即痛切抒怀:

         尔生四年,方复本族;既复数月,奄然归无。于鞠育而未深,结悲伤而何极!来也何故?去也何缘?念当稚戏之辰,孰测死生之位!

         文章中幅更点染景物,烘托气氛,对逝者反复致意:

         白草枯荄,荒涂古陌,朝饥谁饱?夜渴谁怜?尔之栖栖,吾有罪矣!

         寥寥数语,简洁真切,怜惜自责之情溢于墨之外。论者谓“义山骈文,断以此篇为压卷之作”(姜书阁《骈文史论·唐骈衰变第十三》),信然。

         当然,李商隐还有不少章、表、书、启类作品,“以磔裂为工,以纤妍为态” (朱鹤龄《新编李商隐文集序》),一味用典,文意晦涩,过于重视词采,缺乏动人的情感力量。这种文风,在北宋初期曾风靡一时,形成所谓“西昆体”,直至欧阳修等诗文革新主将出来后,柔靡的文风才为之一变。

         

     




    第四编 隋唐五代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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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章 唐传奇与俗讲变文


         

         在诗歌发展取得辉煌成就,散文文体文风进行了影响深远的改革的同时,唐代在其他文体的发展上也取得了重大的进展。小说出现了新的体式唐传奇。唐传奇的出现,标志着我国文言小说发展以了成熟的阶段。它的发展与散文的文体文风改革大致同步,中唐达于极盛,至晚唐而稍衰。除唐传奇之外,此时还出现了通俗文体俗讲和变文。俗讲和变文,不仅扩大了文学的传播与影响,而且在文学渐渐由雅而俗的发展过程中,有其不容忽视的意义。

         

    第一节 唐传奇


         由发轫到高潮再到低潮的发展过程 作意与虚构性情节结构、人物描写、修 辞

         唐传奇是指唐代流行的文言小说,作者大多以记、传名篇,以史家笔法,传奇闻异事。

         “传奇”之名,似起于晚唐裴铏小说集《传奇》,宋人尹师鲁也将“用对语说时景,世以为奇”的《岳阳楼记》称为“传奇体”。发展到后来,传奇才逐渐被认为是一种小说的体裁,如元代陶宗仪《辍耕录》即将唐传奇与宋、金戏曲、院本等相并列,明代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更将所分六类小说的第二类亦即《莺莺传》、《霍小玉传》等定名为“传奇”,于是,传奇作为唐人文言小说的通称,便约定俗成地沿用下来。

         唐传奇的发展大致经历了三个时期。初、盛唐时代为发轫期,也是由六朝志怪到成熟的唐传奇之间的一个过渡阶段,作品数量少,艺术表现上也不够成熟。在现存的几篇主要作品中,王度的《古镜记》以古镜为线,将12个小故事连缀在一起,记此镜伏妖等灵异事迹。无名氏的《补江总白猿传》写梁将欧阳纥之妻被白猿掠去,纥入山历险,杀死白猿,救回妻子,后其妻生子类猿,长大后“文学善书,知名于时”。或以为这是影射唐书法家欧阳询的。从故事内容看,这两篇作品还明显残存着搜奇志怪的倾向,但在人物刻划和结构安排上却已有了较大提高,描写也更为生动。《游仙窟》是唐人传奇中字数最多的一篇,也是此期传奇作品中艺术成就较高的一篇。作者张鷟,字文成,高宗调露初进士,卒于开元中。该文以第一人称自述奉使河源,途中投宿神仙窟,与女主人十娘、五嫂宴饮欢乐的情事,所谓“神仙窟”不过是妓院的代称而已。文中诗文交错,韵散相间,于华丽的文风中杂有俚俗气息,已经颇具后来成熟期传奇作品的体貌了。这篇小说在作者生前即已传入日本,后在国内失传,直至近代学者从日本抄回,国内始有传本。

         中唐时代是传奇发展的兴盛期,从唐代宗到宣宗这100年间,名家名作蔚起,唐传奇的大部分作品都产生在这个时期。这一现象,一方面固然是小说本身由低级向高级不断演进的结果,另一方面也得益于蓬勃昌盛的各体文学在表现手法上所提供的丰富借鉴,如诗歌的抒情写意、散文的叙事状物、辞赋的虚构铺排等艺术技巧在传奇作品中屡见不鲜,而诗歌向传奇的渗入尤为明显,使得诸多传奇作品都具有诗意化特点。元稹、白居易、白行简、陈鸿、李绅等人更以诗人兼传奇家的身份,将歌行与传奇配合起来,用不同体裁不同方式来描写同一事件(如元稹的《莺莺传》、白行简的《李娃传》、陈鸿的《长恨歌传》,都有与之相配的长篇歌行),从而既提高了传奇的地位,也扩大了传奇的影响。而传奇在叙事上,则与古文的兴盛有一定关系。此其不少传奇作家本身就是享有盛名的古文大家,韩愈写过《毛颖传》、《石鼎联句诗序》,柳宗元写过《河间传》、《李赤传》,这些在构思和技巧上已近于传奇小说的作品均具有古文的笔法和风格。

         传奇在中唐的繁荣,还与此期特殊的社会文化风尚紧相关联。中唐时期,通俗的审美趣味由于变文、俗讲的兴盛而进入士人群落,传奇在很大程度上已为人们接受和欣赏,已经有了广大的接受群。这一接受群,是伴随着贞元、元和之际由雅入俗的浪潮而日趋壮大的。元稹《酬翰林白学士代书一百韵》诗云:“翰墨题名尽,光阴听话移。”句下自注:“乐天每与予游,从无不书名屋壁。又尝于新昌宅(听)说《一枝花》话,自寅至卯未毕词也。”元、白一大早即起来听说 “话”,以至长达两个时辰,足见当时士大夫阶层的好尚。这种好尚反映了一种新的审美要求,一种与传统心理迥然不同的期待视野,正是为了满足这种审美要求和期待视野,以重叙事、重情节为特征的传奇才会在中唐时代如雨后春笋般地涌现出来。

         中唐传奇所存完整作品约近四十种,题材多取自现实生活,涉及爱情、历史、政治、豪侠、梦幻、神仙等诸多方面,就中以爱情小说的成就最为突出。

         陈玄祐的《离魂记》是传奇步入兴盛期的标志性作品。该作约产生于大历末年,写的是张倩娘为追求自由爱情,冲破封建家庭的阻挠,灵魂离躯体而去,终得与情人结合;后返归故里,与在闺房病卧数年的倩娘的身躯“翕然而合为一体”。小说运用浪漫手法,幻设奇妙情节,赞扬婚姻自主,谴责背信负约,对自由爱情的主题作了突出的渲染描绘。

         《任氏传》是继之出现的又一爱情佳作。作者沈既济,德清(今属浙江)人,唐德宗时做过史馆修撰,《旧唐书》本传称他“博通群籍,史笔尤工”。这篇小说可能作于建中二年(781),写贫士郑六与狐精幻化的美女任氏相爱,郑六妻族的富家公子韦崟知此事后,白日登门,强施暴力,任氏坚拒不从,并责以大义,表现了对爱情忠贞。后郑六携任氏赴外地就职,任氏在途中为猎犬所害。小说情节曲折丰富,对任氏形象的刻划尤为出色,生动地表现了她多情、开朗、机敏、刚烈的个性特征,与六朝那些简单粗陋的狐女故事相比,《任氏传》在使异类人性化、人情化方面取得了开创性的成就。

         与前二作相比,李朝威的《柳毅传》写人神相恋故事而“风华悲壮”(旧题汤显祖辑《虞初志》卷二载汤显祖评语),别具特色。其中男主角柳毅的形象最为丰满,性格豪侠刚烈,当他于泾阳邂逅远嫁异地、被逼牧羊的洞庭龙女,得知她的悲惨遭遇后,顿时“气血俱动”,毅然为之千里传书。当钱塘君将龙女救归洞庭、威令柳毅娶她时,柳毅昂然不屈,严辞拒绝。其自尊自重的凛然正气,赢得了龙王的敬佩,并在几经曲折后,最终与龙女成婚。除柳毅外,小说中其他几个人物形象也都颇为鲜明生动,如龙女的温柔、多情和勇于追求自由爱情的坚定、执着,钱塘君的勇猛暴烈和知错即改,洞庭君的忠厚仁义、疾恶如仇,均给人以深刻印象。要之,《柳毅传》通过形神兼具的人物形象塑造和波澜起伏的情节描写,将灵怪、侠义、爱情三者成功的结合在一起,展现出奇异浪漫的色彩和清新峻逸的风神,堪称不可多得的佳作。

         从贞元中期到元和末的20年间,小说领域又崛起了白行简、元稹、蒋防三位传奇大家,他们创作的《李娃传》、《莺莺传》、《霍小玉传》完全摆脱了神怪之事,而以生动的笔墨、动人的情感来全力表现人世间的男女之情,取得了极大的成功。

         白行简(776~826),白居易之弟,字知退,元和二年(807)进士及第,后历任左拾遗、司门员外郎、主客郎中等职。《李娃传》约作于贞元十一年(795),写荥阳生赴京应试,与名妓李娃相恋,资财耗尽后,被鸨母设计逐出,流浪街头,做了丧葬店唱挽歌的歌手。一次他与其父荥阳公相遇,痛遭鞭笞,几至于死;后沦为乞丐,风雪之时为李娃所救,二人同居。在李娃的护理和勉励下,荥阳生身体恢复,发愤读书,终于登第为官,李娃也被封为汧国夫人。这是一篇以大团圆方式结局的作品,因为产生的时代较早,自不可与后来明清戏剧、小说中陈陈相因的大团圆收尾一概而论;但由于作者对这种以荥阳生浪子回头、其婚姻重新得到封建家庭认可的团圆方式抱着肯定和欣赏的态度,实际上便在一定程度上否定了小说前半部那段背离传统、感人至深的男女恋情,消弱了作品的思想性和艺术效果。

         小说的精华在前半部,尤其表现在对李娃形象的塑造上。李娃年仅二十,是一个被人侮辱、身份低贱的妓女,一出场就以妖艳的姿色吸引了荥阳生,并大胆让荥阳生留宿,“诙谐调笑,无所不至”,表现得温柔多情。但她深知自己的地位与贵介公子的荥阳生是难以匹配的,所以当荥阳生在妓院荡尽钱财时,她又主动参预了鸨母骗逐荥阳生的行动,尽管她内心深处仍对荥阳生情意绵绵。此后,荥阳生流落街头、乞讨为生,李娃对这位已“枯瘠疥疠,殆非人状”的昔日情人不禁生出强烈的怜惜之情和愧悔之心,“前抱其颈”,“失声长恸”,并毅然与鸨母决绝,倾全力照顾、支持荥阳生,使他得以功成名遂。但直到此时,她也没对荥阳生抱不切实际的幻想,而是十分理智地提出分手,给对方以重新选择婚姻的充分自由。这种过人的清醒、明智、坚强和练达,构成李娃性格中最有特色的闪光点。

         与《李娃传》的由悲到喜不同,元稹的《莺莺传》由喜到悲,凄婉动人的描写了莺莺与张生相见、相悦、相欢,而以张生的“始乱终弃”作结的爱情悲剧的全过程,细致地展现了莺莺具有鲜明个性特征和深刻社会内涵的典型性格,塑造了一个冲破封建礼教樊篱、争取爱情自由的叛逆女性。故事发生在贞元年间,男主角张生时游蒲州,居普救寺,巧遇暂寓于此的表亲崔家母女。其时蒲州发生兵变,张生设法保护了崔家。崔夫人设宴答谢,并命女儿出拜张生。可是她一再拖延,“久之乃至,”既“双脸销红”,又“凝睇怨绝”,一幅羞涩而不情愿的模样,表现出一个名门少女所特有的端庄、娴静而又娇羞、矜持的性格特点。张生惊其美艳,转托婢女红娘送去两首《春词》逗其心性。莺莺当晚即作《明月三五夜》一诗相答,暗约张生在西厢见面;但当张生如约来后,她却“端服严容”,大谈了一通“非礼勿动”的道理。这说明莺莺具有两重性格:既有青春的骚动、对爱情的渴望,又在道德礼教的自抑下一再犹豫徘徊。而深入一层来看则可发现,莺莺对于被抛弃的结局又是有预感的,她既渴望爱情,又对爱情没有把握,从而构成了她在行为上的一再矛盾和反复。一方面,对情爱的渴望导致其礼教之防十分脆弱;另一方面,对结局的担忧又使她在每次热情迸发之后表现出对张生的冷淡。莺莺与张生由相遇到结合的过程,既是一个情、礼冲突最后以情胜礼的过程,也是一个集渴望、担忧于一体,充满内心矛盾的过程。在这一过程的终点,她恢复了青春少女的本性,主动去找张生,自荐枕席,体验到了自由恋爱的愉悦。然而接踵而来的打击,又使她跌入被抛弃的痛苦深渊。张生赴京应考,滞留不归,莺莺虽给张生寄去长书和信物,但张生终与之决绝,并在与友朋谈及此事时斥莺莺为“必妖于人”的“尤物”,自诩为“善补过者”。传文末尾对张生这种绝情的展示,于作者或有为张生“文过饰非”之嫌,而在客观艺术效果上,却起到了对爱情不专一行为的批判,产生了真正打动人心的悲剧力量。

         这篇小说作于贞元二十年(804),其时元稹26岁。因传中所叙情事与元稹经历大致吻合,很多人便认为这是元稹的自传。这种看法是不妥的,因为传中既已托名张生,便有虚构成分,而且传中诸多精湛的心理、细节描写都早已具有高于现实的艺术美,莺莺则被刻划得“飘飘然仿佛出于人目前”(赵令畤《侯鲭录》),所以只有把它作为真正的文学创作来理解,才不致于损害它审美价值,缩小它的思想意义。

         《霍小玉传》是继《莺莺传》之后的又一部爱情悲剧,也是中唐传奇的压卷之作。作者蒋防,字子微,义兴(今江苏宜兴)人,长庆年间历任右补阙、司封员外郎,加知制诰,后被贬迁汀州、连州、袁州等地,约卒于大和年间。蒋防善诗文,但他之所以留名于文学史,却主要缘于《霍小玉传》这篇杰作。小说中的霍小玉是作者描写最生动、最有光彩的人物形象,她原为霍王之女,只因其母是霍王侍婢,地位低下,小玉终被众兄弟赶出王府,沦为妓女。她与出身名门望族的陇西才子李益欢会之初,即已从以往的遭遇预感到自己“一旦色衰,恩移情替” 的命运,因此“极欢之际,不觉悲至”,只求与李益共度八年幸福生活,而后任他“妙选高门,以谐秦晋”,自己则甘愿出家为尼。然而,残酷的现实很快粉碎了她的幻想,使她连这样一点微小的希望也难以实现。曾发誓要与小玉“死生以之”的李益一回到家就背信弃约,选聘甲族卢氏为妻。小玉相思成疾,百般设法以求一见,李益总是避不见面。最后一黄衫豪士“怒生之薄行”,将李益强拉到小玉处,小玉悲愤交集,怒斥李益:

         我为女子,薄命如斯;君是丈夫,负心若此!韶颜稚齿,饮恨而终;慈母在堂,不能供养;绮罗弦管,从此永休。征痛黄泉,皆君所致。李君李君,今当永诀!我死之后,必为厉鬼,使君妻妾,终日不安!

         这段义正词严的血泪控诉和强烈的复仇意绪,表现了一个备受欺凌的弱女子临终前最大程度的愤怒和反抗。至此,小玉性格中的温柔多情、清醒冷静已为坚韧刚烈所取代,但这坚韧刚烈中却渗透了无比的凄怨。小说写她说完这段话后, “乃引左手握生臂,掷杯于地,长恸号哭数声而绝”。这是悲剧的终点,也是悲剧的高潮,它展示给人们的,不只是一个多情女子的香销玉殒,不只是李益之流的卑鄙无耻,而且是整个封建等级制度的丑恶和封建礼教的残酷。

         这是一篇妙于叙述和描写的优秀作品,作者善于选择能反映人物性格和心态的典型场景,用饱含感情色彩的语言加以精细的描写和刻划,从李益与霍小玉的初会、两次立誓到李的背约、二人的最后相见,无不婉曲深细,妙笔传神。即使对李益这一负心人物,作者也没作简单化处理,而是通过对具体情事的叙述描写,着力于揭示他在个人意志和家长权威对立中的内心矛盾和痛苦,写出他由重情到薄情、绝情,绝情后仍复有情的两重性格,既令人感到真实可信,又增强了作品的艺术感染力。此外,小说在语言的运用、气氛的渲染、枝节的穿插等方面都颇有独到之处,诚如明人胡应麟所说:“唐人小说纪闺阁事,绰有情致,此篇尤为唐人最精彩之传,故传诵弗衰。”(《少室山房笔丛》)

         除了上述以爱情为题材的作品外,中唐传奇还有一些借寓言、梦幻以讽刺社会的佳作,其中《枕中记》和《南柯太守传》最具代表性。《枕中记》与前述《任氏传》同出沈既济之手,写自叹贫困而又热衷功名的卢生在邯郸道上遇道士吕翁,并在吕翁授予的青瓷枕上入梦,梦中娶高门女,又中进士,出将入相,享尽了人间的荣华富贵,醒来方知是大梦一场,而店主所蒸黄粱犹自未熟。《南柯太守传》的作者李公佐,字颛蒙,陇西人,曾撰有《庐江冯媪传》、《古岳渎经》、《谢小娥传》等传奇,而《南柯太守传》则是其最著名的篇什。该传奇作于贞元十八年(802),命意与《枕中记》相类,写游侠淳于棼梦游“槐安国”,做了驸马,又任南柯太守,因有政绩而位居台辅。公主死后,遂失宠遭谗,被遣返故里。一梦醒来,才发现适才所游之处原为屋旁古槐下一蚁穴。这两篇作品借梦境凝缩了唐代士子的情志欲望,又借梦境的破灭说明功名富贵的虚幻,由此对汲汲于名利富贵的士子予以讽刺,对官场的黑暗予以揭露。尽管作品的框架是虚构的,整个主旨也不无佛道思想的消极影响,但所反映的内容却具有现实真实性,描写笔法细致逼真,批判的锋芒异常冷峻,从而达到真幻错杂、由幻到实、“假实证幻,馀韵悠然”(鲁迅《中国小说史略》第九篇)的艺术效果,而“黄粱美梦”、“南柯一梦”也成为人们耳熟能详的典实,后世传衍者不衰。

         此期还有不少以历史故事为题材的传奇作品,如《长恨歌传》、《开元升平源》、《东城老父传》、《高力士外传》、《上清传》、《安禄山事迹》等,其中以陈鸿的《长恨歌传》较为突出。陈鸿,字大亮,贞元二十一年(805)进士及第,与白居易为友。元和元年冬白为盩厔尉时与陈鸿、王质夫游仙游寺,作《长恨歌》,又使陈鸿作传,即《长恨歌传》。此传情节安排与《歌》略同,但批判意图甚为明显,用作者的话说,就是要“惩尤物,窒乱阶,垂于将来”。不过,在具体描写过程中,作者却将重心放在唐玄宗与杨贵妃死别之后的相思之情上,不时以抒情性的笔墨,来勾勒场景,渲染气氛,如“第至春之日、冬之夜,池莲夏开,宫愧秋落,梨园弟子,玉琯发音,闻《霓裳羽衣》一声,则天颜不怡,左右歔欷”、“于时云海沉沉,洞天日晓,琼户重阖,悄然无声”,都简当而富有情韵,显然受到白居易《长恨歌》的影响。

         唐传奇在经过发轫期的准备、兴盛期的火爆之后,终于在晚唐时代开始退潮,出现了由盛转衰的局面。虽然此期作品数量仍然不少,并出现了不少传奇专集,如袁郊的《甘泽谣》、皇甫枚的《三水小牍》、裴铏的《传奇》、薛用弱的《集异记》、李复言的《续玄怪录》等,但这些作品大多篇幅短小,内容单薄,或搜奇猎异,或言神志怪,思想和艺术成就都失去了前一个时期的光彩。不过,晚唐传奇并非没有自己的特色。随着中唐以后游侠之风的盛行,涌现出一批描写豪侠之士及其侠义行为的传奇作品,内容涉及扶危济困、除暴安良、快意恩仇、安邦定国等方面,于中突出豪侠人格的贤韧刚毅和卓荦不群,武功的出神入化,功业的惊世骇俗,由此展现出一种高蹈不羁奔腾流走的生命情调。前述传奇集中《甘泽谣》之《红线》,《传奇》之《聂隐娘》、《昆仑奴》,《集异记》之《贾人妻》等,都是较有代表性的作品;而传为杜光庭所作的《虬髯客传》,更是晚唐豪侠小说中成就最著的一篇。

         《虬髯客传》以杨素宠妓红拂私奔李靖的爱情故事为线索,写二人在赴太原途中与隋末豪侠虬髯客相逢,结为至交。虬髯客志向甚大,欲谋帝位,但见到李世民后,为其英气所折服,遂与李靖、红拂慨然辞别,退避海上,另谋出路。这是三位极具英雄气概的人物,他们不像一般侠士那样系心于个人恩怨,也不以非凡的武功见长,却能居于乱世而纵观天下,以其对时势的清醒认识和对未来的明智抉择展示出大侠的胆气和精神境界。在作品中,作者通过人物的对话、行动和精湛的细节描写,对他们的性格作了突出的刻划,李靖的沉着冷静和才智、红拂慧眼识英雄而敢于奔就的胆识,尤其是虬髯客的雄大气魄和爽直慷慨,无不鲜活生动,光彩照人。后世把他们誉为“风尘三侠”,实在是很贴切的。

         现存的大部分唐传奇作品都收在宋初编的《太平广记》一书里。

         综上所述不难看出,唐代传奇的艺术成就是斐然可观的。与传录异事、粗陈梗概而无甚作意的六朝小说相比,传奇作者更注重作品的审美价值,注重小说愉悦性情的功用,由引形成“作意好奇”(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卷三六)、 “始有意为小说”(鲁迅《中国小说史略》)的特点。考察唐人传奇的写作动因,或是友朋相遇,“昼宴夜话,各征其异说”(《任氏传》),或是“会于传舍,宵话征异,各尽见闻”(《庐江冯媪传》),最后由长于叙事者整理成篇,录而传之,这是唐人小说产生的基本模式。这种创作模式可以驰聘想象,逞才使气,不拘格套,其目的即在于将奇诡动人的故事传示与人,既博得知音同道的叹惋,又借以展露文笔才华,用传奇家沈既济的话来说,就是“著文章之美,传要妙之情”(《任氏传》)。当然,唐传奇也有表现节烈、宣扬神道、讽刺政敌,或在篇末论赞中强调惩劝意味的,但这只是部分作品的部分特点。从总体看,唐人传奇以愉中性情为旨归,更加关注个性生命和个体情感,全方位地展示纷纭复杂的人世生活,让诸色人等在作品中跃动,借以寄寓个人的志趣爱好和理想追求,已成大势所趋。诚如鲁迅《中国小说史略》所言:“传奇者流,源盖出于志怪,然施之藻绘,扩其波澜,故所成就乃特异。其间虽亦或托讽谕以纾牢愁,谈祸福以寓惩劝,而大归则究在文采与意想,与昔之传鬼神明因果而外无他意者,甚异其趣矣。”

         因是“有意为小说”,而归趣则在“文采与意想”,所以传奇作家对各种传说闻见除艺术加工外,还在其基础上进行杜撰,亦即有闻加工,无闻虚构,从而使小说所传之“奇”,成为有意为之之奇、大加渲染发挥后之奇。那些以神怪、异梦为题材的作品讲的本就是虚幻无稽之事,虚构想象自然成为其基本手法;即使以历史和现实生活为题材的作品,如《长恨歌传》、《霍小玉传》等,作者也并不拘泥于史实、传闻,而是根据创作的需要,因文生事,幻设情节,多方描绘环境,巧妙编织对话,深深探寻人物的内心隐秘,有目的进行再创作。需要注意的是,在结构布局上,传奇往往采用史传的表现方法,明确交待故事发生的时间、地点,甚至标注年号,故意给读者造成心理上的真实感觉,但这种布局不过是一个外在的框架,而在故事展开过程中,则绝不受其限制,既大量使用虚构想象以求,又致力于细节描写以求真,在真假实幻之间,创造出情韵盎然、文采斐然的艺术品,从而在小说这一文体的独立历程上迈出了关键性的一步。宋人洪迈说: “唐人小说不可不熟,小小情事,凄惋欲绝,洵有神遇而不自知者,与诗律可称一代之奇。”(《唐人说荟·凡例》)明代桃源居士说:“唐人小说摛词布景,有翻空造微之趣。”(《唐人小说序》)这些评论,都说明唐传奇具有不拘囿于现实生活记录、而善于借虚构来营造真切感人之情境的特点。

         现存传奇的篇幅一般不长,短的仅有几百字,长的也没有超过一万字,但在艺术构思上大都奇异新颖、富于变化,使有限的文字生出无限的波澜,以曲折委宛的情节引人入胜。如《李娃传》、《莺莺传》、《柳毅传》几篇描写爱情的佳作都善于选择一个有典型意义的事件,展开矛盾冲突,但其构思方式和情节结构却各不相同,《李娃传》情节跌宕起伏,充满戏剧性的变化,最后以大团圆结局,颇具世俗气息;《莺莺传》则以“始乱终弃”为线索,叙述描写中不时杂以短小精当的诗作,穿针引线,醒目提神,强化了作品的抒情性和悲剧效果。至于《柳毅传》的构思和情节,又以离奇变幻、巧妙曲折为特色。在柳毅为龙女传书的使命已经完成,准备离开龙宫之际,突然插入钱塘君逼婚一节,使得波澜再起;柳毅回家后两次所娶之妻均夭折,最后与卢氏成婚,而当谜底揭开后,方知这位卢氏正是龙女的化身。情节安排环环相扣,一转再转,既出人意外,又在情理之中。

         不少传奇作者还是人物写生的好手,他们不仅善于以精湛的细节描写来提示人物的心理活动,用对比、衬托手法来表现人物的性格特点,而且尤工于白描式的肖像摹写,往往三言两语,即飞笔传神。如莺莺初见张生时,是“常服晬容,不加新饰,垂鬟接黛,双脸销红而已”;而李娃与郑生初次相会时,却是“回眸凝睇,情甚相慕”,至再会时,再整装易服而出,“明眸皓腕,举步艳治”。两人虽同是妙龄女郎,但一为大家闺秀,一为娼门妓女,举止、情态判然不同。霍小玉也很美,但美到什么程度呢?作者未正面描写,而是从李益的感觉着笔: “小玉自堂东阁子中而出,生即拜迎,但觉一室之中,若琼林玉树,互相照耀,转盼精彩射人。”笔致空灵飘逸,令人于诗化的境界中感到不可方物的女性美。

         在语言、辞采等修辞手法的使用中,唐传奇也取得了突出的成就:叙述事件简洁明快,人物对话生动传神,词汇丰富,句式多变。有些作品虽施以藻绘,却无繁缛之弊而有明丽之美,一些佳作更善于用诗化语言营造含蓄优美的情境, “莫不宛转有思致”(洪迈《容斋随笔》卷一五)。在描写景物、渲染气氛时,或简笔勾勒,或浓墨重染,极富艺术表现力和感染力。如《柳毅传》中写钱塘君听到侄女受辱,激愤难耐,化作原形冲天而去的一段:

         语未毕,而大声忽发,天坼地裂,宫殿摆簸,云烟沸涌。俄有赤龙长千馀尺,电目血舌,朱鳞火鬣,项掣金锁,锁牵玉柱,千雷万霆,激绕其身,霰雪雨雹,一时皆下,乃擘青天而飞去。

         声势威力之巨,骇人耳目,诚如旧题汤显祖辑《虞初志》所评:“文如项羽战钜鹿,勇猛绝伦。”

         

    第二节 俗讲与变文


         俗讲与讲经文 转变与变文

         20世纪初,敦煌藏经洞近五万卷遗书的发现,为研究我国中古时期特别是唐五代的社会政治、经济、史地、民族、宗教、哲学、文化、艺术、语言、科技、中外文化交流等等,提供了极其珍贵的文献资料。由此产生了一门国际性的综合学术研究敦煌学。敦煌遗书中有大量的文学作品,讲经文与变文,就是其中重要的两类作品。

         佛教传入中土,僧徒为弘道扬教,除译经建寺、斋会讲经外,更利用音乐、绘画、雕塑、建筑、文学等手段,广泛布道化俗。佛家讲经,因听讲者不同,有僧讲与俗讲之别。俗讲乃僧徒依经文为俗众讲佛家教义、“悦俗邀布施”的一种宗教性说唱活动。

         俗讲与我国固有的说唱传统有关,但它更主要的来源,是六朝以来佛家的一种讲道化俗手段:“转读”与“唱导”。转读,或称咏经、唱经,指讲经时抑扬其声,讽诵经文。梁慧皎《高僧传·经师经》谓:“天竺方俗,凡是歌咏法言,皆称为呗。至于此土,咏经则称为转读,歌赞则号为梵呗。”可见转读是随佛经传入,改梵为汉适应汉语声韵特点而产生的一种读经方法。到了唐代,转读经师吸收民间声腔,趋附时好,专以取悦俗众为务,转读遂向大众娱乐的方向发展。同时,讲经中的另一种方式唱导,也有了相当的发展。唱导是宣唱法理、开导众心。转读与唱导,以及偈颂歌赞的梵呗,融讲说、咏唱为一体,有说有唱,遂形成唐代的俗讲。

         唐代俗讲相当盛行。日僧圆仁《入唐求法巡礼行记》卷三载,武宗会昌元年(841)仅京都长安一次就有七座寺院同时开讲,自“正月十五日起首,至二月十五日罢”,俗讲法师有海岸、体虚、文溆等多人。其中文溆尤为著名。赵鳞《因话录》卷四角部载:

         有文淑(溆)僧者,公为聚众谈说,假托经论,所言无非淫秽鄙亵之事。不逞之徒,转相鼓扇扶树。愚夫冶妇,乐闻其说,听者填咽寺舍,瞻礼崇奉,呼为 “和尚教坊”。

         普通民众对俗讲趋之若鹜,以至“仍闻开讲日,湖上少渔船”;“远近持斋来谛听,酒坊鱼市尽无人”。连皇帝也曾“幸兴福寺观沙门文溆俗讲”。朝野上下,风靡一时。

         俗讲由佛家讲经衍出,讲者尽为僧徒,即所谓俗讲僧。他们有主咏经的都讲,主讲解的法师,主吟偈赞的梵呗等。俗讲有一定仪轨,维那鸣钟集众;法师、都讲上堂升高座,作梵,念菩萨;说押座;开题,说庄严、忏悔、受三归、请五戒、称佛名等。正式讲经,先由都讲咏经原文若干,法师即就经文敷陈讲解,继以唱辞。一段完了,例以套语催经;于是都讲再咏经若干,次又由法师解说。如此反复,直至讲毕,以解座文结束。俗讲的底本,就是讲经文。敦煌遗书中尚保存有十来种。最为完好者为《长兴四年中兴殿应圣节讲经文》,此外尚有《金刚般若波罗蜜经讲经文》、《佛说阿弥陀经讲经文》、《妙法莲华经讲经文》、《双恩记》等等,都是散韵结合,说唱兼行。说为浅近文言或口语,唱为七言,间用三三句式六言或五言。其上往往有平、断、侧、吟之类的辞语,标示声腔唱法。

         讲经文取材全为佛经,思想内容不外佛教的无常、无我、苦空、业惑、生死轮回、因果报应,修持戒定慧,以求涅槃解脱等等教义。其中一些作品,以生动的故事情节,叙事、描绘、抒情等手法,广譬博喻,纵横骋说,把深奥的教义转化为生活展示,往往突破宗教藩篱,映照出现实世界,以其浓郁的生活气息,新奇别致的内容,张驰起伏的情节,通俗生动的语言,引人入胜。如《妙法莲华经讲经文》(伯2305号)旨在说明供养人间师僧,即是敬奉佛菩萨,却用一位国王毅然抛弃人世的荣华富贵,屡遭种种磨难仍甘于为仙人供给走使,执着追求大乘真理的故事来表现。情节波澜起伏,故事娓娓动听。又如,《维摩诘讲经文》,现存两个系统的七种八卷片断,规模宏伟,想象丰富,甚有文学色彩。其中对于魔女的描写,极铺陈渲染之能事,辞藻华丽,带有骈文的节奏声韵之美。

         俗讲在宋以后即无记载,但民间“说话”伎艺中有“说经”一家,演说佛书,或即为俗讲之嫡传,惜无话本流传。后世乐曲系、诗赞系说唱诸艺,如宋的陶真、鼓子词、诸宫调,元的词话,明清弹词、鼓词、宝卷等,都可以溯源到俗讲,那种一段散文叙述,一段韵文歌咏,说唱故事的体制,更可以看出俗讲的影响。

         唐五代时与俗讲同时流行的民间说唱伎艺尚有“转变”。转变,就是说唱变文,当时极为盛行,上自宫廷,下至闹市,都有演出,且出现了演出的专门场所 “变场”。

         变文,或简称“变”,乃转变的底本,在敦煌说唱类的作品中保存较多。现知明确标名“变文”或“变”者有八种:《破魔变文》、《降魔变文》、《大目乾连冥间救母变文并图一卷并序》、《八相变》、《频婆娑罗王后宫彩女功德意供养塔生天因缘变》、《汉将王陵变》、《舜子变》(又题《舜子至孝变文》)、《前汉刘家太子变一卷》(又题《前汉刘家太子传》)。此外,尚有题残佚,据其体制也应属变文一类者为《伍子胥变文》、《李陵变文》、《王昭君变文》、《张议潮变文》、《张淮深变文》、《目连变文》等数种。上述作品,除《舜子变》基本为六言韵语、体近赋文,《刘家太子变》全为散说、体近话本外,其馀共同特点是:一、说唱相间,散韵组合演述故事。说为表白宣讲,多用俗讲或浅近骈体;唱为行腔咏歌,多为押偶句韵的七言诗。这种体制,虽与讲经文相似,但变文一般不引原经文,唱辞末句也无催经套语,不标“平”、“断”、“侧”。这说明唱腔与讲经文也不同。二、说白与吟唱转换时,每有习用的过阶语作提示,如“……处若为陈说”,“……时有何言语”之类。有人说这是演唱前指示图画的套语。讲经文没有这类过阶语。三、变文演出,或辅以图画。这从《大目乾连冥间救母变文并图一卷并序》的标目以及吉师老《看蜀女转昭君变》诗“画卷开时塞外云”句可知。伯4254卷《降魔变文》正面为图六幅,背面抄与画图内容相应的唱辞六段,是转变配有画图的证明。这种文图相配形式,是后世小说 “全相”、“绘图”本的滥觞。

         转变与变文中“变”字的含义与渊源,一直是中外学者试图解释而至今尚无定论的问题。这一问题的最终解决,有待新资料的发现。不过,有一点是值得注意的,变文是说唱艺术,适应普遍民众的审美趣味,当然有民族文艺的基础。我国古代有讲故事、唱歌谣,散韵夹用的叙事传统。这从《逸周书·太子晋》、东汉赵晔《吴越春秋》中可见大概。当然也有佛教文学的影响。佛教传入,改梵为华,保存相当多的原典语汇、文法与风格;“十二部经”内又有长行(契经)散文直说义理,重颂(应颂)以诗重述长行之义,伽陀偈(偈、讽颂、孤起颂)不依长行而以诗直说教义等文体,通过六朝以来佛教通俗化的传教方式,如唱导、转读、赞呗等,深入民间,这对正在形成中的转变与变文,无疑起了催生的作用。

         现存敦煌变文,以题材分,大体有四类:一是宗教性变文,如《八相变》、《降魔变文》、《破魔变文》、《大目乾连冥间救母变文》、《频婆娑罗王后宫彩女功德意供养塔生天因缘变》等。这类变文通过佛经故事的说唱,宣传佛家的基本教义。但它们与讲经文不同。它们不直接援引经文,常选佛经故事中最人趣味的部分,铺陈敷衍,渲染发挥,较少受佛经的拘束。二是讲史性变文,如《伍子胥变文》、《李陵变文》、《王昭君变文》、《汉将王陵变》等。它们大多以一个历史人物为主,撷取轶事趣闻,吸收民间传说,加以渲梁。“大抵史上大事,即无发挥;一涉细故,便多增饰,状以骈丽,证以诗歌,又杂诨词,以博笑噱”。《伍子胥变文》现存四个残卷,拼合后尚有一万六七千字。它叙述伍子胥的故事。楚平王无道,杀害伍奢,奢子子胥亡命入吴,佐吴王灭楚复仇;后来子胥忠谏获罪,又被吴王夫差杀害。它赞美了伍子胥机智勇敢、临难不惧、忧国忧民、恩怨分明的品格。在这类历史题材的变文中,取材于汉代的故事为多。如据《史记· 陈丞相世家》演绎的《汉将王陵变》,据《汉书·李广苏建传附李陵传》编写的《李陵变文》,据《汉书·元帝纪》、《西京杂记》和民间传说编成的《王昭君变文》等。这类变文多表现对故国的眷恋与对乡土的思念。在晚唐五代内忧外患、河西地区沦于异族统治的形势下,传唱这些故事,是寄寓着无限感慨的。第三类是民间传说题材的变文,有《舜子至孝变文》、《刘家太子变》等。这类变文虽假借历史人物,而所讲故事了无历史根据。最后一类取材于当地当时重大事件与人物,这就是《张议潮变文》与《张淮深变文》。虽仅两篇,且残缺过甚,但仍可看出,当时民间艺人如何通过变文说唱,热情讴歌张议潮叔侄及其率领下的归义军民艰苦卓绝,英勇奋战抵御异族侵扰、保境安民的英雄业绩。

         敦煌变文以民众喜闻乐见的形式,丰富的想象,曲折的情节,生动的形象,活泼的语言引人入胜。变文作为转变的底本,本不是案头读物。它是供艺人说唱用的。根据说唱的需要,说表与唱诵结合,叙事与代言并用,融文学、音乐、表演为一体。以声传情,以情带声,声情并茂地演述故事,是它最突出的艺术特点。

         变文的想象极为丰富,往往使一些比较简略粗疏的故事,通过扩充细节,夸张渲染,驰骋想象,大大充实丰富起来。如《史记·伍子胥列传》记子胥逃亡途中遇渔父一节,仅16字,在《吴越春秋·王僚使公子光传第三》中扩展为409字,而《伍子胥变文》却用了2500字。《史记》、《吴越春秋》中“至江” 二字,《变文》中加以发挥,刻划江边荒凉萧索,人物内心焦虑不安的情境,加强了仓皇逃亡途中伍子胥的慌恐、紧张和英雄末路的悲愤之情。在艺术结构上,变文大多能注意故事的有头有尾、脉络清晰;同时又注意情节波澜起伏,留下悬念,以吸引听众。如《降魔变文》写舍利佛与劳度叉斗胜一节,六师先后化出宝山、水牛、毒龙等物,舍利佛从容镇定,变出金刚、狮子和鸟王,一一战胜魔道。情节连峰叠嶂,扣人心弦,让人想起后世《西游记》中斗法的描写,可见变文在精神上如何哺育了后世的神魔小说。优秀的变文作品,能在故事的矛盾冲突中刻划出生动的人物性格。伍子胥的智谋勇毅,王陵母的大义凛然,张议潮叔侄的卫国忠心,都是在情节的曲折展开中刻划的。变文的语言无论是口语或是浅显的骈体,大都能作到通俗易懂,生活气息浓厚,又杂用俚语方言、谚语成语,新鲜活泼,流畅明快,琅琅上口,悦耳动听。在修辞上,还常用比兴、夸张、排比、对偶、反复、问对、谐音、隐语等手法,加强语言的形象性和表现力。

         变文散韵结合演唱故事的体制,影响到唐人传奇。宋元以后,各类说唱文学和戏曲文学,若追根溯源,也都与变文有些血缘关系。变文中的一些故事情节,往往为后世小说、戏剧所吸收,如《伍子胥变文》故事,在后世《吴越春秋连像评话》、《春秋列国志传》等演义中,皆成为大关目。《汉将王陵变》故事,在元杂剧《陵母伏剑》、明小说《剑啸阁批评西汉演义》中,也都有演述。《王昭君变文》故事,自元马致远《汉宫秋》杂居、张时起《昭君出塞》杂剧、明无名氏《和戎记》、《青冢记》等传奇,至近代的话剧《王昭君》,不下二十四五部的作品,都可以看到它的影响。《大目乾连冥间救母变文》,在宋代已搬演为杂剧,至明初,有郑之珍编《目连救母行孝戏文》一百出,万历间佚名《目连救母劝善记》戏文一百零二折,清张照编《劝善金科》十本二百四十出;而民间目连戏,更为流行,由于鲁迅《女吊》、《无常》二文的评述而广为人知。

         

    第四编 隋唐五代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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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章 晚唐诗歌


         

         中唐诗歌高潮到唐穆宗长庆时期逐渐低落。长庆以后,唐王朝危机进一步加 深,士人心态发生巨大变化。诗歌适应时代变迁,有了新的内容和艺术表现形式。 于是唐诗风貌再次出现明显转变,由中唐进入晚唐。

         

    第一节 杜牧与晚唐怀古咏史诗


         社会衰败中士人怀古伤今情绪的反映 杜牧的诗歌创作 许浑等人的创作

         从唐敬宗和唐文宗时期开始,唐帝国出现明显的衰败倾覆之势。司马光在《资治通鉴》中说:“于斯之时,阍寺专权,胁君于内,弗能远也;藩镇阻兵,陵慢于外,弗能制也;士卒杀逐主帅,拒命自立,弗能诘也;军旅岁兴,赋敛日急,骨肉纵横于原野,杼轴空竭于里闾。”(《唐纪》六十)指出宦官专权,藩镇割据,骄兵难制,战乱屡起,赋税沉重,民间空竭。这一切,加上统治集团的腐败,使唐王朝陷入了无法挽救的危机之中。由于朝廷控制的州县减少,官位紧缺,朝中清要职位又为朋党及有权势者所据,一般士人在仕途上进身机会很少;由于科场风气败坏,许多出身寒微,拙于钻营的有才之士,在考场上长期受困,甚至终生不第。少数士人即使幸而中举入仕,也很难像中唐的韩愈、白居易等人那样,凭他们的文才进入政治机构上层。面对王朝末世的景象和自身暗淡的前途,士人心理状态发生很大变化。一些人尽管仍然眷念朝廷,关心时政,怀抱希望,但也往往以失望告终。国事无望,抱负落空,身世沉沦,使晚唐诗人情怀压抑,悲凉空漠之感常常触绪即来。这种种抑郁悲凉,在晚唐诗歌的多种题材作品中都有体现,而体现得既早又突出的是怀古咏史之作。

         晚唐怀古咏史诗的数量大增,情调也与往时不同。初盛唐在怀古中常带有前瞻的意味,中唐怀古咏史常寄托对国家中兴的希望,晚唐诗人则是用一切皆无法长驻的眼光,看待世事的盛衰推移,普遍表现出伤悼的情调。这种悼古伤今,从刘禹锡在长庆末期和宝历年间写的《西塞山怀古》、《金陵五题》、《台城怀古》等篇开始,形成一股势头,随后,有杜牧、许浑、温庭筠、李商隐等人的大量创作。

         杜牧(803~852),与李商隐并称“小李杜”。两人的成就都不限于怀古咏史一种题材,而有多方面的建树。杜牧才气纵横,抱负远大,继承了祖父杜佑以《通典》为代表的经世致用之学,注意研究“治乱兴亡之迹,财赋兵甲之事,地形之险易远近,古人之长短得失(《上李中丞书》),很想建功立业,有一番作为。在诗歌创作上,他自称“苦心为诗,本求高绝。不务奇丽,不涉习俗。不今不古,处于中间”(《献诗启》)。结合他的诗歌创作看,追求的是一种情致高远,笔力劲拔的诗风。他不满当时诗坛的绮靡倾向,但他自己亦多绮情柔思,故而其诗能在俊爽峭健之中,时带风华流美之致。他很强调创作的内容,主张 “文以意为主,气为辅,以辞采章句为之兵卫”(《答庄充书》)。在其今存的500馀首诗中,有不少写现实政治和社会生活题材。《感怀诗一首》针对藩镇割据而发;《郡斋独酌》有感国家的内忧外患,抒发了自己报国的愿望;《河湟》诗对河西、陇右之地被吐蕃侵占久久不能恢复表示愤慨;《早雁》诗写因遭受回鹘侵扰而流亡的民生哀怨:

         金河秋半虏弦开,云外惊飞四散哀。仙掌月明孤影过,长门灯暗数声来。须知胡骑纷纷在,岂逐春风一一回。莫厌潇湘少人处,水多菰米岸莓苔。

         运用比兴手法,把逃避回鹘侵扰的边民比作哀鸿。在抒发对人民同情的同时,隐含对朝廷未能御侮安民的不满。

         杜牧不仅怀古咏史诗数量多,而且有不少从总体看不属于怀古咏史的作品,也在即景抒情中注入了深沉的历史感慨。他的怀古咏史诗,多数是抒写对于历史上繁荣昌盛局面消逝的伤悼情绪。

         长空澹澹孤鸟没,万古销沉向此中。看取汉家何事业,五陵无树起秋风。(《登乐游原》)

         千秋佳节名空在,承露丝囊世已无。唯有紫苔偏称意,年年因雨上金铺。(《过勤政楼》)

         前一首感叹盛大煊赫的西汉王朝,只剩下荒陵残冢。后一首写唐玄宗时代作为盛世标志的勤政楼,被遗亡冷落,独任苔藓滋蔓。两首诗虽然一慨叹汉代,一咏年朝,但抒发的都是对于现实衰颓已经无可挽回的感触。杜牧的这种感触又经常还有盛衰兴亡不可抗拒的哲理意味。如《题宣州开元寺水阁阁下宛溪夹溪居人》:

         六朝文物草连空,天澹云闲今古同。鸟去鸟来山色里,人歌人哭水声中。深秋帘幕千家雨,落日楼台一笛风。惆怅无因见范蠡,参差烟树五湖东。

         伤悼六朝繁华消逝,同时又以“今古同”三字把今天也带入历史长河。“人歌人哭”,一代代人都消没在永恒的时间里,连范蠡的清尘也寂寞难寻了。留下的只有天淡云闲,草色连空。这正是对于唐衰推移,一切都无法长存的认同和感慨。此诗禾意超脱,一方面在广阔远大的时空背景上展开诗境,一方面又以丽景写哀思,很能体现杜牧律诗含思悲凄、流情感慨的特色。

         杜牧的怀古咏史诗也有不少是借题发挥,表现自己的政治感慨与识见,如《赤壁》:

         折戟沉沙铁未销,自将磨洗认前朝。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

         借慨叹周瑜因有东风之便取得成功,抒发自己怀才不遇的心情。这类诗虽主要意思不在怀古,但由于是由古代历史或遗迹触发的感慨,一般仍带有伤悼往事的情绪。

         杜牧五、七方古今体诗都有佳作,七律、七绝更为擅长。尤其是七绝,向来受到推崇。名篇除前面已引的《赤壁》等诗外,《山行》、《秋夕》、《泊秦淮》、《赠别》、《寄扬州韩绰判官》等,也都脍炙人口。在写法上,有的描绘景物,鲜明如画;有的表达深曲,情思蕴藉;有的发议论而伴以情韵。他和李商隐同为晚唐七绝成就最高的诗人。李深婉而杜俊爽。

         许浑(791?~?),今存诗四百馀首,以五律、七律为主,无一古体。许浑诗在词语、对仗、格律上都极为圆稳工整,形成“整密”(胡应麟《诗薮》外编卷四)的风格。他与杜牧有诗唱和,并受到杜牧推重。但其诗多表现闲适退隐的思想,内容比较贫乏,不少作品意境上给人雷同之感,缺少新鲜警策。他的怀古咏史诗在集中所占比重虽然不大,却是较为出色的部分。其《咸阳城东楼》云:

         一上高城万里愁,蒹葭杨柳似汀州。溪云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楼。鸟下绿芜秦苑夕,蝉鸣黄叶汉官秋。行人莫问当年事,故国东来清水流。

         咸阳为秦汉京城。“鸟下”二句意谓秦苑、汉宫繁华岁月均已过去,惟有飞鸟鸣蝉点缀在秋风夕阳、绿芜黄叶之间。末句渭水东流,一去不返,既暗喻秦、汉已成陈迹,又有自古及今的意味。这首诗本来就是在广远的时空背景上展开的,结尾更推进为对人世盛衰和历史进程的纵览,因而吊古就含有明显的伤今意味和对于历史的空漠感。他的另一首名作《金陵怀古》,结联“英雄一去豪华尽,惟有青山似洛中”,涵盖范围更广,集中地抒发了对繁华昌盛终将消尽的无可奈何心情。

         比杜牧、许浑年辈略晚的刘沧,也是一位怀古情感极易被触发的诗人,但诗境更为萧瑟。《秋日过昭陵》结联云:“那堪独立斜阳里,碧落秋光烟树残。” 在他之前,唐人把唐太宗的陵墓写得这样凄凉的不多。胡震亨云:“刘沧诗长于怀古,悲而不壮,语带秋意,衰世之音也欤?”(《唐音癸签》卷八)晚唐小家的怀古咏史诗,除意在讽刺者外,凡慨叹昔盛今衰的,多半是这种情调。

         

    第二节 苦吟诗人


         贾岛、姚合等苦吟诗人 徘徊吟哦的心境与殚精竭虑的态度与方法

         在晚唐社会与文学的大背景下,有相当一部分诗人,以苦吟的态度作着“清新奇僻”的诗,代表人物是贾岛(779~843)和姚合(775?~855?)。贾、姚二人诗名起于元和后期,但贾卒于会昌,姚卒于大中年间,已入晚唐。其诗代表晚唐一种最普遍的创作风尚,追随者很多,所以将两家归入晚唐诗人中较为合理。

         贾岛、姚合及其追随者,诗歌内容都比较狭窄,很少反映社会问题。贾岛所写,有科考碰壁的失意和怨愤,有贫穷窘困生活的哀叹,有对于清寂之境和佛禅境界的感受,以及与僧人、隐士的交往,大多不出个人生活范围。姚合诗的题材与贾岛接近,而对琐细的日常生活情景写得更多,在风格上,贾岛因有过禅房生活体验,又曾受韩愈、孟郊的影响,诗中冷僻的成分多一些,而姚合仕途较为顺利,诗风相对显得清稳闲适。同是写小县府署的庭院,贾岛诗:“言心俱好静,廨署落晖空。归吏封宵钥,行蛇入古桐。”(《题长江厅》)姚合诗:“鼓绝门方掩,萧条作吏心。露垂庭际草,萤照竹间禽。”(《县中秋宿》)贾诗以空庭落晖的无我之境显得超妙,姚诗境界幽静。相比之下,可见贾诗比姚诗幽冷奇峭。

         贾岛、姚合等人在创作态度上的共同表现是苦吟。传说贾岛在长安街上酝酿吟诵“秋风吹渭水,落叶满长安”一联时,唐突了京兆尹刘栖楚;斟酌“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一联时,冲犯了京兆尹韩愈。具体情节虽不一定可靠,但贾岛等人确实苦吟成癖。晚唐时期,有大批长期困于考场的士子,也有许多人虽然入仕,却处于低下闲冷的地位。他们有点像大历时代的文人,需要通过作诗获取精神上的补偿。求科名者,则更需要把五律当日常功课训练。这样,这些在社会上被冷落的文人,就把大量的时间和精力投放在作诗上。对自己的贫穷、窘困和闲散,多方面地加以审视、发掘、体验,“以刻琢穷苦之言为工”(胡仔《苕溪渔隐全话》前集),抒写他们的无奈。于是,通过对情与景深刻的挖掘与琢磨,做到工整中见清新奇僻,就成了一种新的风尚,有别于韩、孟的奇险和元、白的流易。

         晚唐苦吟诗人对社会生活关心不够,阅历范围狭窄,入诗的事料相对贫乏。他们的诗思往往不是自然涌现,而是一开始就着意为之。“莫笑老人多独出,晴山荒景觅诗题”(姚合《寄周十七起居》),“物外搜罗归大雅,毫端剪削有馀功”(方干《赠李郢端公》),表现出为作诗而刻意搜寻。他们撇开以情感充沛、气势贯注为特点的歌行之类体裁,把力量倾注在近体(尤其是五律)上。近体可以在音律、对偶、字句上见功夫,可以澄心静气地推敲锤炼。由于苦吟,晚唐人确实创造了不少佳句。贾岛的“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通过动静相衬,使境界更见幽迥。《送无可上人》“独行潭底影,数息树边身”一联,上句写人在潭边散步,与水底的身影相映衬;下句写走走停停,一再憩息于树边。境界之清幽寂寞,人之孤独,身体之疲倦衰弱,以及对景物环境之欣赏流连,等等,均可想见。虽是“两句三年得”,尚不负苦吟之功。姚合的诗,比贾岛稍嫌贫弱,但亦能于朴中见巧。如“马随山鹿放,鸡杂野禽栖”(《武功县中作三十首》其一),用简练朴实的语言,写出山县荒凉之景。在生活素材的提炼和景物组合上,既巧为用心,又能出之以平淡自然。除贾、姚外,其它苦吟诗人也有一些佳句。如: “树摇幽鸟梦,萤入定僧衣”(刘得仁《秋夜宿僧院》)、“听雨寒更尽,开门落叶深”(无可《秋寄贾岛》)、“空将未归意,说向欲行人”(周贺《长安送人》)、“岛屿分诸国,星河共一天”(李洞《送云卿上人游安南》)。这些诗句,虽然着意写成,却颇为工整、精警。不用典故,不镶嵌奇字,以看似平常的语言,取得了很好的艺术效果。

         贾、姚一派的缺点是诗境狭窄,有句无篇。生活阅历有限,诗料不离琴、棋、僧、鹤、茶、酒、竹、石等物。内容不足而一叶苦吟,不免琢伤元气,减损诗美,露出小家习气。“姚、贾缚律,俱窘篇幅”(刘克庄《程垣诗序》),之所以受缚于格律,局促不伸,关键还是由于缺乏博大深广的情怀。晚唐诗人常常刻苦造就一些工整的句子,但由于才力不足,通篇看去,仍显馁弱。方回云:“晚唐诗多先锻炼颈联、颔联,乃成首尾以足以。”(《瀛奎律髓》卷十三)先有句,后有篇,难免前后不够匀称,缺少完整的意境。

         贾、姚一派诗人的心态,与封建王朝末世一些政治上无出足的士人比较吻合。这些士人将生活情趣转移到吟咏日常感受以及与亲友唱和上,因而贾岛、姚合等人便很容易成为追摹的对象。不仅五代时仍有不少诗人效法贾、姚,南宋的永嘉四灵和江湖诗派,亦以宗法晚唐成为一时风尚。

         

    第三节 爱情题材与艳丽诗风


         士人的闺阁情怀与诗歌的爱情题材、艳丽诗风 温庭筠、韩偓等诗人

         晚唐时期,闺阁情怀在文士精神生活中占有重要地位。并称“温李”的温庭筠与李商隐,以爱情题材的诗歌和艳丽诗风,在诗苑中开辟出新的境界。晚于他们的韩偓、吴融、唐彦谦等,则是其诗风的继承者。

         晚唐士人寄情闺阁,既是由于在科举和仕途上缺少出路,转而从男女性爱方面寻找补偿和慰藉,亦由于晚唐时代礼教松驰,享乐淫逸之风盛行,狎妓冶游,成为时尚。士人们神驰于绮楼锦槛、红烛芳筵。陶醉于仙姿妙舞,软语轻歌。诗歌不仅多写妇女、爱情、闺楼绣户,而且以男女之情为中心,跟其它题材内容融合。如不少咏物诗,所咏的花、柳、蜂、蝶等,实际上是女子的化身。一些叙事诗,像杜牧的《杜秋娘诗》、韦庄的《秦妇吟》,均借表现女主人公的命运遭遇,引起读者关注,进而在叙述中,融入广阔的社会历史生活内容。某些情况比较复杂的题材,在表现主题上本来可以有多种选择,此时也更倾向于表现情爱。如关于唐玄宗、杨贵妃的题材,写起来往往容易涉及政治,但晚唐人却偏重于写情爱。张祜(792?~854?)诗集中取材与杨贵妃有关的绝句达13首之多,没有一首往政治方面去写。这些,都表现了晚唐诗歌在题材内容上的取向。

         由于题材本身具有绮艳性质,加以奢靡之风对于美学趣味的影响,晚唐情爱诗,在色彩、辞藻等方面,具有艳丽的特征。尤其是温庭筠的许多诗,艳丽中还带有较浓厚的世俗乃至市井色彩,鲜明地表现出晚唐的时尚。

         温庭筠(812?~866),作风浪漫。史称其“士行尘杂”,“与新进少年狂游狭邪”(《新唐书》本传),可算是士人中典型的浪子,这对他的诗词创作都有很深的影响。温庭筠现存诗约三百三十首,其中占六分之一的乐府诗,华美秾丽,多写闺阁、宴游题材,如《春愁曲》:

         红丝穿露珠帘冷,百尺哑哑下纤绠。远翠愁山入卧屏,两重云母空烘影。凉簪坠发春眠重,玉兔煴香柳如梦。锦迭空床委坠红,飔飔扫尾双金凤。蜂喧蝶驻俱悠扬,柳拂赤阑纤草长。觉后梨花委平绿,春风和雨吹池塘。

         头两句写破晓时的外景,三句至八句写美人空床独眠,九、十两句借旖旎的春光反衬美人孤独寂寞,末二句以风雨送春之景,写春光虚度、美人迟暮之感。从内容上看,属于一般闺怨诗,但侧重视觉彩绘,侧重腻香脂粉的温馨描写,华美绰约,既染有齐梁诗风,又在细密、隐约和遣辞造境上具有某些词的特征。

         温诗不只限于写情爱。他的近体诗情爱题材所占比重较小,往往格韵清拔,不同他乐府诗的艳丽。其中不乏抒情寄愤、感慨深切之作。如《过陈琳墓》、《经五丈原》、《苏武庙》等篇,历来传诵。“词客有灵应识我,霸才无主始怜君。”抒写与陈琳异代同心之感,颇有英雄失路之慨。能够见出温庭筠在放荡一面之外,还有执着的颇想有所作为的一面。他的诗还有些以山水、行旅为题材,写得清丽工细。如《商山早行》:

         晨起动征铎,客行悲故乡。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槲叶落山路,枳花明驿墙。因思杜陵梦,凫雁满回塘。

         颔联全用代表典型景物的名词组合,“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而且突出了“早行”的特点,“见道路辛苦,羁旅愁思”(欧阳修《六一诗话》),颇得欧阳修的称赏。

         韩偓(842~914?),以写绮艳的香奁诗著名,但实际上他的感时述怀之作,在唐末诗坛上颇具光彩。韩偓存诗总共约三百三十馀篇。任翰林学士期间和贬离朝廷之后,有不少诗篇涉及时事。如《故都》、《感事三十四韵》等诗,写朱温强迫昭宗迁都洛阳和废哀帝自立等一系列重大历史事件,堪称反映一代兴亡的诗史。“天涯烈士空垂涕,地下强魂必噬脐”(《故都》)、“郁郁空狂叫,微微几病癫”(《感事三十四韵》),哀感沉痛,在当时诗人中是很突出的。韩偓有《香奁集》,收诗百篇,多数是早年的作品。严羽谓其“皆裾裙脂粉之语” (《沧浪诗话·诗体》)。其中大致有三种类型:一是像《席上有赠》、《咏手》、《咏浴》之类,淫狎轻靡,跟齐梁宫体一脉相承。二是与时事有关,多少带一些寄托的,为数较少。三是写男女之情而能保持一定品位的。如“绕廊倚柱堪惆怅,细雨轻寒花落时”(《绕廊》)、“若是有情怎不哭,夜来风雨葬西施”(《哭花》),可谓丽不伤雅,情浓意挚。韩偓还善于借助环境,以含蓄之笔写闺阁情绪。如《已凉》:

         碧阑干外绣帘垂,猩色屏风画折枝。八尺龙须方锦褥,已凉天气未寒时。通过阑干、绣帘、屏风、图画、垫席、锦褥,烘托闺房密室的气氛,再点出已凉未寒的天气,不言情而情自然蕴含其中。

         与韩偓同年中进士,又一起任过翰林学士的吴融(?~903),诗歌内容和风格也有些接近韩偓。《情》诗云:“依依脉脉两如何?细似轻丝渺似波。月不长圆花易落,一生惆怅为伊多。”思路颇细,兼有情致。唐彦谦(?~893?),少师温庭筠为诗,但从他用七绝写的《无题十首》和多数律诗看,亦同时追摹李商隐。“下疾不成双点泪,断多难到九回肠”(《离鸾》),风格和写法即介乎温、李之间。他以用典精巧和含蓄蕴藉受到宋代杨亿、黄庭坚,乃至明代杨慎的肯定,但比起李商隐要浅弱得多。像《穆天子传》:“王母清歌玉琯悲,瑶台应有再来期。穆王不得重相见,恐为无端哭盛姬。”显然是受了李商隐《瑶池》的影响,而在诗味隽永方面远远不如。大体说来,写男女情爱一类题材,到韩偓、吴融、唐彦谦等人,已逊于前一阶段的李商隐、温庭筠,而他们之后的五代时期,士大夫的闺阁情怀,主要借词表现,同类题材的五、七言诗,则无论从数量和质量上看,都明显地走向衰落了。

         

    第四节 隐士情怀与淡泊诗风


         陆龟蒙、皮日休、司空图等诗人的避世心态与淡泊情思、淡泊境界

         自咸通后期开始,唐王朝进入动乱阶段。文人在仕途上不仅较前更难有所作为,且常有性命之虞。“从此当歌惟痛饮,不须经世为闲人”(司空图《有感二首》其二)。环境险恶,一些人把功名看得淡了。平安闲放,终老烟霞,成为生活上的追求目标。精神上则尽量做到不受外界干扰,一切淡然处之,努力保持内心的闲适、恬静。陆龟蒙、皮日休、司空图等人的诗歌,突出地表现了这种避世心态与淡泊情思。

         陆龟蒙(?~882)、皮日休(834?~883?)二人并称“皮陆”。陆龟蒙通《春秋》等儒家经典,自称有“致君术”、“活国方”(《村夜二篇》),但又认为“命既时相背,才非世所容”(《自和次前韵》),还是选择了退隐的道路。《新唐书·隐逸传》说陆龟蒙:“不喜与流俗交,虽造门不肯见。不乘马,升舟设蓬席,赍束书、茶灶、笔床、钓具往来。时谓‘江湖散人’,或号‘天随子’、‘甫里先生’。”他的《江湖散人歌传》自云:“散人者,散诞之人也。心散,意散,形散,神散。既无羁限,为时之怪民。”可见他以散淡自处,努力放神于自然,无拘束地过着自得其乐的生活。他存诗600首,大部分是闲散隐逸之作。皮日休本来推崇儒学,很有用世之心,在诗歌理论方面,曾有过类似白居易的讽喻美刺之说。其《正乐府十篇》,针对现实,有美有刺。名篇《橡媪叹》,写老农妇一年收成被贪官污吏剥削殆尽,只得拾橡粟充饥,可以令人联想起白居易的《卖炭翁》等作品。但这类题材在其现存四百多首诗中不到十分之一。似乎也像白居易在欲行“兼济之志”时写乐府诗,过后则大写闲适诗一样,皮日休咸通十八年入苏州幕府,结识隐居其地的陆龟蒙,诗歌创作就起了变化。两诗酒唱和,歌咏风物,写了六百多首诗,编为《松陵唱和集》。在唐末诗坛,别成江湖隐逸一派。

         皮、陆二人抒写的是中唐以后文人那种较为近俗的闲情逸兴,带有潇洒游戏的成分。与前代诗人相比,缺少陶渊明那种对社会人生的严肃思考,也缺少王维的禅悟和对自然美的深刻感受。与晚唐诗人相比,皮、陆和贾岛、姚合的追随者相对接近一些。但前者诗中体现的是“物外一以散”(陆龟蒙《江湖散人歌》)的情怀,诗境闲适;后者带着穷愁失意的情绪,多写荒僻幽冷之境,实有区别。至于艺术,姚、贾一流努力把五律做得工整规范,皮、陆则炫耀其翻新的本领,更是大异其趣。

         皮陆唱和,在淡于世事的同时,特别关注个人生活,多摄取日常和身边的器具、景物、人事为诗料。《渔具诗》、《樵人十咏》、《酒中十咏》、《添酒中六咏》、《茶具十咏》,等等。连篇累牍地唱和,无非是酒、茶、渔钓、赏花、玩石等琐物、碎事和各种闲趣,两人又逞强争胜,夸巧斗靡。一题之下,成诗数十首,都是类似的情味,不免既繁杂而又单调,甚至给人空虚无聊之感。倒是一些似乎不大经意的小诗,写得较有情味。如《春夕酒醒》的唱和诗,皮日休原唱写酒醉醒来后见到烧残的红烛,犹如一枝珊瑚,从气氛到境象都很不错,而陆龟蒙的和诗又别开生面:

         几年无事傍江湖,醉倒黄公旧酒垆。觉后不知明月上,满身花影倩人扶。

         不写红烛等物,不为原唱所拘,径自用闲放自然的笔调,写诗人放达潇洒的情怀和风度。“无事傍江湖”的处境中,推出一副“满身花影倩人扶”的悠然醉态,把诗人那种带世俗色彩的“江湖散人”形象表现得很逼真。既有韵致,又具皮、陆一派写日常闲适生活的特有情调。

         司空图(837~908),所处的时代稍后于皮、陆,屡经动乱艰危,其避世思想的产生,跟战乱有着更为直接的联系。“家山牢落战尘西,匹马偷归路已迷”(《丁未岁归王官谷》)、“乱来已失耕桑计,病后休论济活心”(《丁巳重阳》)。战乱中遁归乡里,虽意识到了士大夫济世活国的责任问题,但仍要隐居,其避乱自全的思想是很清楚的。为了在退隐中获得心境的平静,司空图还进一步泯灭心中的是非和不平:“有是有非还有虑,无心无迹亦无清。不平便激风波险,莫向安时稔祸胎。”(《狂题十八首》其十六)像这样自劝自诫,在诗中一再出现。他不可能像皮、陆那样津津有味地夸述渔樵隐逸之趣。蒿目时艰,苟全一身,其避世情怀内含浓重的悲凉,诗境一般比较凄冷。如《重阳阻雨》: “重阳阻雨独衔怀,移得山家菊未开。犹胜登高闲望断,孤烟残照马嘶回。”不愿去高处看乱离衰败景象。由节候的凄冷,进而推向内心的凄冷,形成冷寂淡漠的诗境。司空图是晚唐诗论家,强调“韵外之致”、“味外之旨”(《与李生论诗书》)。而从他的创作看,所追求的韵致,也往往是淡冷清雅的。其所举以自矜的诗句,如“草嫩侵沙短,冰轻着雨消”(《早春》)、“人家寒食月,花影午时天”(残句)、“棋声花院闭,幡影石坛高”(残句)、“孤屿池痕春涨满,小栏花韵午晴初”(《归王官谷次年作》),等等,所具有的韵致,都偏于清幽,可见司空图的淡泊诗境总是带有一丝孤冷,绝无皮、陆那样潇洒。

         

    第五节 乱离之感与时世讽谕


         郑谷 韦庄 罗隐

         唐末诗人,置身昏暗动乱时代,对社会灾难、民生疾苦,均有所关注。聂夷中的《咏田家》、杜荀鹤的《山中寡妇》、《乱后逢村叟》等篇,反映民瘼与世乱,尤其深刻沉痛。但其时从诗歌创作的总体情况看,这方面的内容仍未能居于主要地位。著名诗人中,只有生活到五代初的郑谷、韦庄、罗隐等,历经易代之际的种种劫难,才对时代的丧乱有较多的反映。

         郑谷(851?~910?),早年遭逢战乱,曾奔走亡巴蜀,淹留巫峡,流寓荆楚吴越。“十年五年歧路中,千里万里西复东”(《倦客》)。入仕以后,在唐王朝行将灭亡前的强藩互斗中,又多次“奔走惊魂”。郑谷现存诗三百馀首,有近百首写其奔亡流徙,涉及时局。如“荆州未解围,小县结茅茨”、“传闻殊不定,銮辂几时还”(《峡中寓止二首》),涉及光启年间秦宗权军队长期围困荆州、僖宗因受强藩威胁出逃等事。“十口飘零犹寄食,两川消息未休兵”(《漂泊》),把家口飘零与两川战乱联系起来描写,揭示国无宁日,民不聊生。 “访邻多指冢,问路半移原”(《访姨兄渭口别墅》),令人想见战乱后新冢累累,陵谷变迁的惨痛景象。郑谷除奔逃、访旧之类作品一再反映时乱之外,其送别怀友诗也多涉及乱离。《久不得张乔消息》云:“天末去程孤,沿淮复向吴。乱离何处甚,安稳到家无?树尽云垂野,樯稀月满湖。伤心绕村落,应少旧耕夫。” 牵挂友人和感念时局的心情交融在一起,清婉浅世,很能代表郑谷的诗风。同时因乱离怀友,诗中又有一种悲凉的气韵。

         韦庄(836?~910),广明元年在长安应举,值黄巢军攻占京城。其后写了长诗《秦妇吟》,借一曾委身黄巢部下的妇人之口,述乱离之景。虽对农民起义军有所诋毁,但像“内库烧为锦绣灰,天街踏尽公卿骨”等一系列叙述和描写,还是相当真实地反映了当时的历史面貌。韦庄的抒情诗,伤时之作亦占有很大比重。对时代丧乱和社会问题的表现,较郑谷具体。如《汴堤行》:“俗上隋堤举步迟,隔云烽燧叫非时。才闻破虏将休马,又道征辽再出师。朝见西来为过客,暮看东去作浮尸。绿杨千里无飞鸟,日落空投旧店基。”虽似略带一点怀古的意味,实则描写了烽火连天,一片伤亡残破的现实图景。又如《闻再幸梁洋》: “才喜中原息战鼙,又闻天子幸巴西。”写战鼓刚刚住声,皇帝又因爆发新战争而再次出逃。针对这种无休无止的战乱,韦庄在《悯耕者》中说得更痛切:“何代何王不战争,尽从离乱见清平。如今暴骨多于土,犹点乡兵作戍兵。”韦庄前逢黄巢农民大起义,后遇军阀大混战,不见清平之世,唯见骸骨蔽地。诗通过悯被征者,抒发对整个时代的痛心。庄弟韦蕴谓其:“流离漂泛,寓目缘情。子期怀旧之辞,王粲伤时之制。或离群轸虑,或反袂兴悲。”(《浣花集序》)由于有这种身世和抑郁怀抱,韦庄诗能在通俗平易中见感慨深沉,非当时一般平浅成篇之作可比。

         与郑谷、韦庄对时局侧重于伤感不同,罗隐(833~909),在晚唐社会中一再碰壁,怀才不遇,不免偏于激愤,其诗多通俗快露、讽喻时世之作。从讽慨中也反映了社会的昏暗与动乱。《黄河》:“莫把阿胶向此倾,此中天意固难明。解通银汉应须曲,才出昆仑便不清。高祖誓功衣带小,仙人占斗客槎轻。三千年后知谁在,何必劳君报太平!”借讽黄河,以见时世混浊,太平无望。因为多讽刺而少温厚,罗诗略嫌粗疏。其绝句在韵度上又稍逊律诗,但讽刺更为尖锐。如《帝幸蜀》:“马嵬山色翠依依,又见銮舆幸蜀归。泉下阿蛮应有语,这回休更怨杨妃。”借为杨妃洗刷,冷嘲热讽,同时反映了唐僖宗在黄巢起义军的打击下,逃亡蜀地的历史事件。

         唐末的伤时讽世之作成就不算突出,与极其动乱的社会情况相对照,其时诗歌对现实的反映是不够的。诗人们怀着避世心理,追求淡漠情怀与淡漠境界,固然是要避开现实,不愿看到苦难,就连郑谷、韦庄、罗隐等的伤时讽世,一般也是从自己的命运遭遇出发,把现实社会的动乱作为背景表现,而非正面直接地反映惨淡的社会人生。诗人们在动乱中惶惶不安,四处漂泊,自顾不暇。即使得到暂时的安定,也是或潜身穷乡僻壤,或依托仅据有一隅之地的地方霸主。他们难以再有那种社会责任感和使命感,也难以再有那种博大之气和饱满的热情。诗境一般比较浅狭,而且笼罩着末世的凄凉黯淡情绪,表现出痛苦绝望的心理。郑谷的《慈恩寺偶题》,被金圣叹称为“唐人气尽之作”。韦庄的《咸通》,于乱中回首乱前,极写咸通时代官僚贵族的奢侈淫乐。末联云:“人意似知今日事,急催弦管送年华。”心情无比沉痛,在乐尽哀来的慨叹中,有一种认同天意或劫数难违的末世心理。罗隐的《中秋夜不见月》云:“阴云薄暮上空虚,此夕清光已破除。只恐异时开霁后,玉轮依旧养蟾蜍。”也是借讽慨月中有蟾蜍阴影,永远不得有真正的光明皎洁,表示他对清平世界不抱幻想。与其《黄河》诗之不望有河清之日一样,都基于对时代由失望痛苦到近于绝望的心理。哀莫大于心死,诗人在对时代失去最后一点信心与希望的时候,诗境便再也难有大的开拓,唐诗也就自然降下了帷幕。

         

     
    第四编 隋唐五代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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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表于 2004-7-4 16:43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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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共发文章13篇,除一篇感谢帖外,其余都集中在这个帖子里了,真是不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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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4-7-4 17:04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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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次用这个论坛
    也不知道各个部分容量都是多大
    只好这么麻烦的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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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4-7-4 17:09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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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望鹰哥哥多指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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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表于 2004-7-4 17:14 | 只看该作者

    回复:[分享]中国文学史

    指点不敢,做的已经很不错了。支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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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4-7-4 17:24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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