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生命过客

C3lerity · 发表于 2013-2-8 19:59

还是在很小很小的时候，我就已经知道生命不是永恒的。但那个时候的我对此并不关心——毕竟，对于一个小小孩童来说，人生的终点站远在遥不可及的另一个世界边缘，完全没必要为此牵肠挂肚。

随着年龄的渐次增长，我们每个人总要或早或晚经历长辈亲人离世的事件。对我来说，由于父亲自小便成了孤儿，因此“爷爷”、“奶奶”这两个称谓对我来说，只是两个无关紧要的人生记忆符而已；既然没有享受过来自祖父祖母的爱，那么自然也无法体会到失去祖父祖母的痛。小的时候我不明白，为什么父亲的眼中常存忧郁之情；现在我则彻底领悟，缺少父母亲情的生活是多么地不完整。

没有爷爷奶奶虽然是件憾事，但至少我还有过外祖父外祖母。我的童年早期岁月就是在农村外祖父家里度过的，但在5岁的时候我就随父母搬到了镇上，此后回外祖父家的机会就不多了。外祖父是在我初中的时候去世的，父母去奔丧的时候我留下来看家，所以未能亲见丧葬过程，印象也就不深刻。在我的记忆中，外祖父一向身体不好，总是呆在热炕头，半眯着眼吸旱烟，边上是一个盛着水的碗，里面放着他的全副假牙。外祖父膝下育有五女一子，据母亲回忆说他们姐弟小时候都很淘气，常惹得外祖父大发雷霆，但是却极少挨外祖父的打，所经受的皮肉之痛基本来自于外祖母。这倒不是因为外祖父不忍下手，而是因为他发怒欲打人之时，必定要先猫下腰去脱鞋子，而他闯祸的儿女们一看到父亲脱鞋子，自然明白那鞋底是要来亲吻自己的屁股，所以飞一般就逃走了，留下光着脚拎着鞋的外祖父呆在那里呼呼喘粗气；而外祖母呢，或许是怕鞋底弄脏了儿女的衣服，所以他老人家惩罚孩子就是来如影去如风的飞掌，下手狠、快、准，前掌甫中，后掌又连绵而至，一出手就是好几个巴掌。我在听母亲回忆这些往事的时候，特地给外祖母的这套教子掌法起了个好听的名字，叫做“降龙十巴掌”——这是因为舅父的名字带有“龙”字的缘故。

我对外祖母的感情是很深的。这是因为我在初生的那几年，父亲是三班倒的工人，母亲则是教师，养育我的事情基本就是外祖母代劳了。还记得小的时候母亲没有奶，而我又自幼厌恶甜食，买来的奶粉基本喂一口吐一口，所以母亲一度担心我能否养大。后来外祖母把面条煮成烂糊糊喂我，才保住了我的一条小命。外祖母是一位与人为善的豁达之人，身体强壮，心胸开阔，自然暗合长寿之道，一直到八十多岁依然硬朗如昔。我自从当兵以后就离家远行，后来又赴北京求学，工作，难得有机会见到外祖母，但心里一直祈求外祖母能活到百岁，能让我有机会奉养她老人家。谁料2004年的那次突发脑溢血，还是让外祖母撒手人寰，给我留下了终生无穷的懊悔。

外祖父母离世前后，我的弟弟都是守在身边的。外祖父去世时，弟弟还是小孩子，回来以后躲在被窝哭。我问原因，他说道：“人为什么不能永远活着呢？”我相信亲眼目睹过亲人离世的人对生活一定有更透彻的了解，但是我更相信，外祖父去世对弟弟的影响，远不如那一位与他毫不相干的陌生人的去世对他的影响更甚。

那是在弟弟参加工作不久，还是个血气方刚的大男孩，有天半夜喝酒回来和别人发生冲突，人家人多势众，结果弟弟被打得头破血流送到医院去了。因为伤势严重，医院给他办理了住院手续，我恰好放假在家，于是负责每天给弟弟送饭。和弟弟同住一间病房的，是一位癌症晚期患者，我虽然仅在第一天晚上见过一面，但印象特别深刻。这是一位年过六旬的老人，瘦，黑，满脸的皱纹，因为巨大的病痛折磨，脸部一直在痛苦地扭曲变形，这使得他那满面的深深皱纹看起来更像是因地壳变动而形成的褶皱和断层。阵痛来临之时，他那原本干燥的额头就会瞬间涌出片片细小的汗水，旋即成长为巨大的水珠，唰唰地掉落。这位老人给人印象最深的还是那一双深邃坚定的双眸，昭示着那瘦小的身躯里还蕴含着不屈的生命力。从他和床前簇拥的儿子儿媳女儿女婿的衣着中，可以判定这是一位一生都在土地中辛苦操劳的农民。弟弟在和他的儿女们聊天中得知，这是一位骨癌患者，老人的儿女在提及“骨癌”的时候并没有什么忌讳，因为他们的父亲非常清楚自己得的是不治之症，而且是最痛苦的一种癌症，他也很清楚自己将会在血肉之躯根本无法抵挡的阵痛中结束生命，就像其他骨癌患者一样。但是老人很坚强，拒绝使用镇痛剂，一是认为这会浪费钱，二是他希望自己能在清醒中明明白白地离去，而不是在药物的麻醉下稀里糊涂地进入另一个世界。据医生说这位老人的离去就是这几天的事，老人的坚强和豁达令医生都十分敬佩。据医生说，这位老人不管多么痛苦，总是一声不吭地默默承受，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才会时不时呻吟几声。但是据我弟弟说，自他住进去以后，那位老人就算在夜里也是一声不吭。难道是因为那位老人不希望别人知道他的痛苦？我和弟弟更倾向于相信，是他怕自己的呻吟声惊扰了好容易才在伤痛中入睡的弟弟的美梦。

第二天晚上我再去的时候，那位老人已经不在了，而弟弟则明显变得成熟了很多。据弟弟说，这位老人已经不能说话，但一直试图用手势来与我弟弟交流，不停地安慰我弟弟。就在那天中午，老人已经不行了，医生通知家属赶紧把老人接回去。坐在床边，我看着屋里的几张病床，干干净净，整整齐齐。这几席床榻，不知道睡过多少来来往往的病人，这些病人就如同投宿旅店的匆匆行客，来也不着痕迹，去也不留踪影；只留下无言的被褥，还残留着不屈的生命的气息。这些来去匆匆的众生，其实也以自己的方式潜移默化地影响到了旁人，比如那位不知名的老人就让弟弟变得成熟，变得更加珍惜生命。

如果说普通人只能影响自己身边人的话，那么那些古往今来的帝王将相、文人墨客等名人却能影响一代代众多的人。帝王施仁政固可流芳百世，行暴政却也能遗臭万年；所以说有幸成为帝王，想不出名也难。若为将相，那么只有攻无不克的常胜将军和操守清廉的三公九卿才有可能青史垂名，昏庸无能之辈则很难被后人记住——除非这样的人坏到了家贪到了家。至于文人墨客，那就只能是真正才华横溢的大家才能成为后世楷模，文笔普通的人或许在当时和身后一段时间还能影响特定的一些人，但势必会被历史的长河所淹没。我常想，在李白挥毫写下一首诗的同时，在同一时间的不同地方，也必然有成百上千的文人也在提笔赋诗，而最后流传下来的只有李白的诗篇，这就很能说明问题了。古人也知道靠写文章而出名之不易，所以才说“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我深信像王勃这样的妙手，在写下不朽的《滕王阁序》后不久就离奇地早夭，一定和上天的震怒有关。

参加都督阎伯屿的滕王阁酒会，事先并没有给王勃留泼墨挥毫的机会。阎都督的女婿早已经拟好文稿，准备在酒席上亮骚给岳父争脸的。但是为了体现主人的热情好客，阎都督自然要挨个请与会的文人名士为重修的滕王阁写诗作赋，大家都很识趣，纷纷推辞，没有人想抢阎都督女婿的风头。没想到谦让到王勃这里，王勃竟然立刻答应，气得阎都督拂袖离席，跑到外面生闷气去了。王勃在这边作序，仆人在那边给阎都督通报。仆人报“豫章故郡，洪都新府”，阎都督哼了一声，说：“了无新意！”；仆人报“襟三江而带五湖，控蛮荆而引瓯越”，阎都督说：“亦老生常谈耳！”仆人报“潦水尽而寒潭清，烟光凝而暮山紫”，阎都督终于安静下来，开始沉默不语；及至仆人报“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阎都督赞叹道：“嗯，真神笔也！”立刻整理衣冠入内，给王勃郑重赔罪，并命重摆酒宴，成就了王勃的这一篇千古骈体第一文。与阎都督女婿一起倒霉的，还有跟在这篇序文后面的那首《滕王阁》诗：本来序是绿叶，诗是红花；序是引子，诗是正文，况且这首《滕王阁》诗也是一流作品，只可惜它排在一篇超一流的序后面，只好独自慨叹：“既生诗，何生序”了。王勃写了这篇序文以后不久，在渡海去交趾探望父亲的途中出事，不幸英年早逝。关于王勃去世的原因，史书所载是“落水惊悸”，而不是溺水而亡，这就非常奇怪，难道仅仅是掉到海水里就能立刻结束生命？我坚信王勃是因为把天上的美文泄露给人间而遭到了惩罚，落海仅仅是一种命运的象征安排而已。

或许有人据此而有感而发：如果王勃不写那篇序文就好了，没准能长命百岁；这倒好，还不到三十而立就夭折了。但我认为，王勃以不到三十岁的短暂一生，能达到几乎等价于李白超过六十岁的一生中所取得的文学成就，已经足以证明他是中国古代最杰出的文学家之一。一个人的一生中若能取得如此辉煌的成就，多活三十年与少活三十年又有什么不同呢？当然，如果我们去做个调查，比如问问在校的大学生们：你是愿意在三十岁前就能取得辉煌的成就而后英年早逝呢，还是愿意平平淡淡做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甚至是庸人俗人、但可以长命百岁呢？我相信，绝大多数的大学生都会选择后者——毕竟对他们来说，美好的青春才刚刚开始，生活中还有那么多的精彩未曾体验，这么年轻就去世，未免太残酷了些；但我更坚信，如果以同样的问题去问那些已经处于风烛残年的老人，这些遍历了人间冷暖的前辈们肯定会毫不犹豫的选择前者。古罗马学者西塞罗曾有句名言：“Ad bene vivendum, breve tempus satis est longum（生活美满，短暂足堪长久）”，说的也是这个道理：生命或者说生活的意义在于品质高低而不在于时间长短。我曾在网上看到一则新闻，说是世界上最长寿的人——法国的某某某·某某某女士正在迎接其130岁的生日。因为该女士的法文名字很难记忆，所以我看过之后就立刻忘了她姓甚名谁，只知道这位老人居然活到了130岁，而且还颇有信心继续生机勃勃地活下去。其实，名字比这位法国老妇拗口难记的法国人的名字我还记得很多，例如莫泊桑、伏尔泰、孟德斯鸠、莫内、贞德……我记不住这位老妇的名字是因为她的一生实在没有做过什么值得让我特意记住她名字的事情，也许是她和我的一生没有交叉点，所以无法以她自己的方式影响我；我只知道她很能活，仅此而已。

我们绝大多数的人都是普通人，既没有王勃那样出众的才华，也不像那位法国老寿星那样能活到百岁开外。但这并不表示我们不能以自己的方式影响其他人。衡量一个人的生命或者说生活价值，不是去看他是否取得了什么成就，而是去看他是否为了自己的信念而去努力奋斗过，或者为别人做了什么。

周念江先生便是这样一位令人敬仰的长者。周先生是解放前培养出来的知识分子，因为这个缘故，大半生都在各种政治运动中遭受磨难，直到1979年摘掉“右派”帽子以后，她依旧不能从事心爱的图书馆学工作，还是继续烧她的锅炉。我在1986年首次与她相识，那时候她已经67岁了，独身一人没有成家。从承德市新华书店退休以后，周先生自费开了一个“新亚书店”，专门出售各种大中专教材与辅导书，那是一个营业面积只有几平方米，两三个人进去后就无法转身的小屋子，位于避暑山庄附近一个叫做小南门的地方，那里恰好也是我放学后等工厂班车的位置，因此在等班车的时候我也会进去翻翻书，这样一来二去，我和周先生就熟悉了起来。很多人觉得周先生经营书店的方式不可思议：那时候考试学习用书是绝对的冷门，热销图书是金庸与梁羽生先生的武侠小说，且供不应求。周先生既是承德市新华书店的老员工，又在北京有非常好的关系网，批发一些武侠小说来卖，想不赚钱都难。可是这新亚书店专门出售冷门图书不说，还允许读者赊书抄书！抄书倒也罢了，毕竟原书还在；但是赊书给素不相识的陌生人，仅仅要求赊书者留下无从考证真伪的联系方式，这样的做法就连我都觉得有点冒险。我并没有问过周先生关于书店每月利润的问题，但我坚信这个书店是不盈利的，因为周先生不止一次地说过：她开这个书店绝非为了赚钱，而是为了能给有志于求学的人提供尽可能多的帮助。知道我有志于自学法语却买不到教材，周先生特地利用去北京探亲访友之际买来《法语入门》解了我的燃眉之急。对于周先生来说，我只是她的书店的一名普通顾客，是她所帮助过的千百个求学者中的一个而已；而对于我来说，周先生则是我求学生涯中的一盏明灯，一盏时间愈是久远愈能昭显其明晰的引航之灯。20余年过去，周先生还健在吗？为了探访周先生的近况，我在最近返乡的时候做了一次故地重游。

站在承德二中的门口，背着沉甸甸的行囊，望着熙熙攘攘的来往车辆与人流，我的心里有一股莫名的冲动：这是我离开家乡多年以后第一次走上探访母校，重游新亚书店之路。此时此刻，我不禁想起了古希腊哲学家赫拉克利特说过的话：“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那么，人是不是可以两次走过同一条街道呢？我这样地想着，这样地沿着旧时的放学之路走着，这样地看着来往行人的脸，这样一张张陌生的匆匆过客的脸，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由模糊转为清晰，又由清晰转为模糊……

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那一条上学之路，还有道路两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建筑！从二中门口到小南门，说远不远，说近却也不近。但我不是周先生，我那充满活力的矫健的双腿里面也不像她的腿那样打着钢板，就算只是个大男孩，我也能闭着眼睛从这里毫不费力地走到那里——事实上，我经常在放学以后背着书包，蹦蹦跳跳地闭着眼睛走一段路，然后再睁开眼睛走一段路。不过我还不算本领最高强的，我多次见到一个小男孩，站在校园围墙外窄窄的护栏上从一端走向另一端，一边走一边看着书，这份功夫让我艳羡不已。这一次放学，我和同坐工厂班车的小靳走在路上，恰好看到那个小男孩手捧一本书，踩着窄窄的护栏远远地迎面走来。我和小靳闭上眼走了几步，再睁眼时候，发现那个小男孩已然不见。这是怎么回事？那个小男孩走得再快也不能这么快就与我俩擦身而过啊，难道他天天捧着看的竟是一本武林秘籍，他也籍此练就了无上轻功不成？我们俩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下，也见不到小男孩的踪影。满怀疑虑，我们继续往前走了十几米，突然听见护栏那一侧的杂草里有哼哼唧唧的声音，我们走进一看，却原来就是那个小男孩，因为看书出神而失足跌了下去……我和小靳笑得前仰后合，赶紧忙着去帮他起身，手忙脚乱了好一阵后发现他并没有大碍，然后突然想起来工厂班车就要来了，快跑！我和小靳撒腿就跑，跑到了德汇门前的十字路口处，恰好遇到绿灯将变红灯之际，我一个箭步窜上了人行横道，想尽快冲到马路另一边去，而小靳因为胆小加之跑得较慢的缘故，就被红灯拦住了，急得他大喊：“喂，等我一下！”

绿灯就在此刻变为红灯。

我冲过马路后就停了下来，然后回头去看马路另一侧的小靳，想嘲笑一下他的胆小与懦弱——咦，人呢？那里是有几个人在等着过马路，但哪里还有小靳的影子？难道这小子也跟刚才那个小男孩一样，练就了草上飞一般的轻功？显然他并不可能掉到什么阴沟地洞一类的物事里，因为这是平平坦坦的德汇门广场。

红灯再次变为绿灯。

马路那边的人走了过来，小靳并不在其中。我焦急地张望着，那几位匆匆过客则用很怪异的目光盯着我看，这样一张张陌生的匆匆过客的脸，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由模糊转为清晰，又由清晰转为模糊……

既然找不到小靳，那我就一个人去赶厂车吧，要知道公共汽车在这个时候早就停运了，赶不上这趟工厂班车我就回不了家了。于是我转身想继续往前走，却突然怔住了。

怎么眼前的一切都变得如此陌生？

十字路口的这一侧，应该是一家不起眼的百货商店，现在怎么成了打着“大清花饺子”招牌的金碧辉煌的食府？再往前走就是小南门，那个熟悉的工艺品店也不见了；工艺品店再往前一点就是新亚书店，可是远远地我看不到书店里的那盏孤灯，看不到窗前的那个熟悉身影。走近细看，哪里还有书店的影子？这里的成栋平房已经全部消失了。已经将近晚上7点，厂班车我是铁定错过的了，该怎么回家？一位遛弯的老人看到我的样子，猜到了我是要等车，用手一指前面：“那里就有公交车站啊，末班车要晚上8点半呢！小伙子，别着急。”——他为什么管我叫“小伙子”？我还是初中生呢！顾不得多想，我问道：“老大爷，这里的新亚书店怎么没有了？”老人一怔，然后白了我一眼：“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真是一言惊醒梦中人！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身后背着的书包——这哪是书包啊，分明是旅人的沉甸甸的行囊！一霎时，我终于醒悟了：人是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街道的，就算景致依旧，人流依旧，但是这次我所遇的行人也已不是我上次所遇的行人。思绪游走于真实与虚幻之间，我分辨不清十余年前的人流与现在的人流是两条永不相交的生命平行线，那是因为对于我来说，他们都是匆匆的过客，就如同我在他们的眼里也只是他们一生中偶然相遇的过客而已。新亚书店的无声消失让我惊出了一身冷汗，我开始思考一个更沉重的问题：我究竟能不能两次踏进同一个家门？

家，让我魂牵梦系的家！从小到大，我们一家已经换过多次住所，但我一直坚信：出现在我梦境里次数最多的，就是我真正的家！这个真正的家，我那疲惫的心灵的避难所，就在承德三中墙外的三栋小平房之中，现在已经成为学生宿舍。那么，假设我们一家还住在那里的话，我能不能两次踏进同一个家门？我很快得出了否定的结论，因为在我探访故居的时候，王氏夫妇两位教中学地理的老先生再也不可能把他们珍藏的古老地图册递到我的手中，沉睿多智的李大爷再也不可能如行云流水一般地给我演算高难的数学题，性格豪爽烟卷不离口的张阿姨再也不可能把一大把糖果塞到我怀里，那条善解人意的老黑狗再也不可能围着我摇着尾巴，我最最心爱的奶牛猫再也不会高擎着一根黑色的旗杆来迎接我……这些昔日的尊长都已经作古，这些少年时期的玩宠也早已去了天堂。故居里唯有一株我亲手种植的杏树已经成长得枝繁叶茂，但它如今所结的果实，再也不是当年它为报答我而结的那一些了。

失去了最后的心灵避难所，我越发觉得自己就是一个孤单无助的生命过客，回首则是不可追回的过去，前行则是遥不可及的未来。很可怕吗？幸好我还有梦。在梦里，我可以和逝去的亲人团聚，和作古的尊长交谈，可以拍拍黑子狗的头，再捋一捋我那只奶牛猫高擎的黑色的旗杆；那些曾经以自己的方式影响了我的熟悉与陌生的、有名的与普通的、在我的生命的某一个时段与我擦肩而过的人，他们的音容笑貌都会在我的梦里一一再现……梦醒以后，我所能做的，就是努力背着日重一日的沉甸甸的旅人的行囊，毅然地穿行于茫茫的人海之中，向着那依然遥远、依然神秘莫测的人生终点站奋力前行。